第1章 死亡 你听说过“尖吻”吗? 这是一种毒蛇,它尖锐的毒牙轻轻擦过你的皮肤,轻柔得仿佛情人间的亲吻一般,你就会瞬间丧命。 道上的人都喊他“尖吻”。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他是一条毒蛇,从不掩饰自己锋利的毒牙,行走在黑暗中,窥伺着猎物,一击必杀。 可是,这条人人闻风丧胆的毒蛇,就快死了。 匕首是正正好穿过心脏的。 如果力气再轻一点,或许也不会刺得这么透,如果再稍微偏一点点,或许小白那个赤脚大医还能保住他性命。 好刀法,他想。 不过就算胸膛插着这么一把匕首,他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自己此次行动的目标——那是个年轻人,最多二十三四岁,长着很英俊的一张脸,身材也不错。被他逼在死胡同的尽头,穷途末路,冰冷又倔强地盯着他看。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不仅长得好看,手段也厉害,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阻到方家的路,他两天前也就不会接到暗杀这个年轻人的任务,那么现在他也就不会在这里。 如果现在他不在这里,他也不会因为一个分心而被blake的杀手伺机刺中心脏。 这次的委托人做事有点不上道,在委托了他的同时居然还找了black的人,black的人看他不爽很久了,这次在任务途中碰面,一直都紧紧盯着他。他本来并没有放在心上,凭black的实力,还没人能动得了他,但他没想到的是,最终把破绽送到敌人手上的,居然是他自己。 他分了心。尽管只有一刹那。 杀手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分心是很致命的,他知道,所以除了在被匕首刺中的那一刹有些许惊讶外,他心中再无波澜。错是他自己犯的,想要活下去只能不犯错,如果犯了错,那就得承担犯错之后的种种代价。 不过,死和活其实没什么两样。 心脏的跳动在减弱,浑身的血液都变得缓滞、冰凉。 black的人隐匿在了黑暗中,他看不到,但那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尖吻一旦锁定目标,就不会更改。 年轻人背靠在墙上,面色苍白,毫不松懈地盯着他,眼中有着克制的自持,仿佛在等着他什么时候倒下。不过尽管如此,他却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拳头,那是他掩饰不了的恐惧。 他怕他。也是,毒蛇直到临死,尖牙中都有剧毒。 他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胸口的匕首,歪了歪头,露出一抹笑,没有丝毫意味的笑,好像只是习惯性地勾了勾嘴角,然后—— “噗通!” 他扣下了装了□□的swissminigunc1st,年轻人在他前面倒下。 任务完成。 * 【叮——宿主苏醒!】 耳膜上划过一道机械模糊的声音,像是金属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刺得他一个激灵,瞬间睁开了眼睛。然而入目却是一个密不透风建造的方方正正的小屋子,大概只能容纳下十人左右,说是大一点的棺材更合适。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泛着金属的光泽,摸上去触感却温润,明明没有灯,空间里却很亮堂。屋子地上的中央画着一个九宫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身上还穿着那日执行任务的那套黑色夹克,胸口却没有破,好像那时候那把匕首只是他的错觉。 这里是哪?他没死?是小白救了他?那小子医术什么时候这么靠谱了? 或者他被人抓起来了?这里是特制的牢房? 想来想去还是后一种猜测更靠谱。那么抓他的是谁?他杀过无数的人,要说树敌,这个世上都没有不恨他的人的地方,哪个财大气粗有权有势的人把他救活,再抓起来慢慢折磨以解心头之恨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耳边忽然又响起了“叮”的一声: 【叮——检测到生命特征活跃粒子,粒子浓度进入可操作范围,系统启动。】 【叮——启动完成,开始检测宿主状态。】 【叮——宿主精神状态正常,精神负荷在安全基准之内。】 【叮——开始录入宿主信息。】 【宿主姓名:杨榆 宿主性别:男 宿主年龄:二十六 宿主身高:一米八七 宿主体重:八十一公斤 宿主职业:杀手 宿主外号:尖吻 宿主体能:a 精神负荷:a+ 宿主智商:a 宿主情商:……&%&#%&……哔——】 【叮——系统出现未识别程序,系统进入智能调节,系统重启qaq】 【叮——系统重启成功,重新开始录入宿主信息。警告,宿主情商请无视,宿主情商请无视,宿主情商请无视。重要的话说三遍!】 杨榆:…… 【叮——宿主信息录入完毕,第一个世界开启,请问宿主是否选择现在动身?】 “等等,”一直听到现在,杨榆终于大概理解什么了,他智商一向高得离谱。靠在墙上懒洋洋地开口,“你是系统?” 【叮——是的】 “你是什么系统?这里是哪里?” 【叮——本系统是m-871星球创造的智能程序,尚在检测阶段,捕捉到地球智能生物强烈的灵魂波动,于是寄宿在宿主的精神之上,成功帮助宿主扩散开的灵魂颗粒,完成宿主的再生。这里是本系统开发的精神空间,以后根据宿主完成任务的情况会慢慢完善。】 一大堆话杨榆都没听懂,他删繁就简:“也就是说我是你们星球这个智能程序的试验品?” 【叮——是的。】 “什么任务?” 【叮——为了检测智能程序是否完善,请宿主配合本系统完成一系列任务,任务完成后本系统将会送宿主回到地球。下面将开启第一个世界,请宿主在这个世界中完成本……】 “我拒绝。” 【Σ(°△°)︴纳尼?!】智能的系统惊呆了。 “我说我拒绝,”杨榆半阖着眼,漫不经心道,“我对这种无聊的游戏没兴趣。” 【可是事后本系统可以将你复活在地球!】 “没兴趣。”死还是活,他真的没兴趣。 【……】 系统沉默了,过了约莫半小时,杨榆面前的空间忽然扭曲,渐渐的出现了一幅画面。他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站直了身子。画面上,一个清秀可爱的女孩微微笑着与朋友走在路上,女孩看着不过七八岁,笑着的时候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叮——宿主不同意完成任务,启用b方案。据本系统检测,这个女孩储存在宿主精神颗粒之中,占有着绝对比例的“回忆”,由此本系统机智地判断她为宿主爱人,智能的本系统现已在地球华国锁定此女孩,如果宿主不配合,本系统将立刻摧毁女孩的精神。】 杨榆死死盯着画面上的女孩,女孩什么危险也没察觉到,正开心地和朋友分享一袋饼干。 “为什么是我?”杨榆阴沉地道,“地球上每天死的人不计其数,干嘛非得选我,其他人不行吗?” 【本系统很委屈,本系统都快哭了!!】系统用它机械的语调肝肠寸断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本系统只能绑定一次,与宿主同生不同死,但如果解除绑定,本系统将即刻遭到回收!本系统还没好好看看这宇宙,一点都不想被回收!可是本系统在检测到足够强大的精神负荷力之前一直都在沉睡状态,会选择宿主你本系统也是身不由己!】 杨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孩,眼眸沉沉,沉默了很久,缓缓问:“是什么任务?” 【叮——回宿主,根据宿主职业,本系统贴心地为宿主选择了一套任务。宿主只须在每个世界都完成系统指定的暗杀即可。】 原来要去干老本行,果然贴心。 “一共有几个世界?” 【叮——回宿主,一共有九个世界哦。】 “我知道了,”杨榆将目光从画面上移开,淡淡道,“那开始吧。” 第2章 杀手和王爷(一) 第一个平行时空还处于封建社会,大渝王朝,由苏氏掌管。当今圣上重明帝有一个胞生弟弟,封号禾,封地洛城。 这个禾小王爷就是杨榆的第一个目标。 天香园里人满为患,一楼的台上花旦在婉转唱着一曲《断桥》,这是一出折子戏,正唱到白蛇与许仙约定第二日取伞那一幕,白蛇容貌清婉秀丽,话语情意绵绵,很多人都忍不住停下喧闹往台上看。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人站在墙角阴影处,头上包着一块布巾,看着就像最普通的小厮,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戏曲正酣时,他打了个呵欠,抬头懒洋洋地往二楼包厢看去,眼眸半阖,睡眼惺忪的模样,但隐藏在眼皮下的目光却是清明无比的犀利。 为了方便看戏,二楼所有包厢面朝戏台的这一面都是用屏风挡住的,若是客人要看戏,推开屏风即可。现在唱戏的正是天香园的台柱小珠儿,这里的客人几乎都是冲着她来的,所以自从她上台之后,包厢的屏风就推开了一大半。 ——除了最东面和最西面两个角落的包厢。这两个包厢依旧用屏风挡得严严实实,杨榆目光在二楼扫了一圈,便判断禾小王爷就在这两个包厢里。 从打小他被师傅捡回去开始,师傅就开始训练他成为刺客来继承衣钵。他是天生的刺客,杀人对他来说已经成了本能,如果他现在摸进包厢,他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在护卫反应过来之前对禾小王爷一击必杀。但偏偏问题就出在这——两个包厢一东一西相隔甚远,外表又毫无二致,如果他一开始进错了包厢,饶是他跑得再快,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跑到另一个包厢去完成任务。 当务之急是先判断禾王在哪个包厢。 虽然他很厌倦这个游戏,很想快点完成任务回到地球。但从小受到的训练、那些刻在骨血里的经验告诉他:急不了、不能急。 作为一名出色的刺客,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急不了,不能急。 “喂,说你呢!”一个聒噪的声音把杨榆的思绪拉扯回来,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无措地挠了挠头皮,低下头看着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女,憨笑了一声,有些讨好:“小、小姐,怎么了?” 少女是天香园老板的女儿,叫什么杨榆不记得了,年纪还很小,没及笄,梳着小孩才梳的双丫髻,像两个包子顶在头上。但古时候孩子成熟早,尽管年纪小,少女看着杨榆的眼中还是闪过一抹鄙夷。 “真是根木头!爹爹看你可怜没饭吃才把你招进来,你倒好,来了有三天了,什么活也不干,天天杵在这跟根木头似的!” 杨榆窘迫地脸都涨红了,很为难:“老板怕我说错话做错事,让我这两天多看看、学学,少做事。” “爹让你少做事又不是让你不做事,再说了,这都几天了,你还没学会?”包子头瞪着他,满脸不耐,扬扬下巴道,“二楼辛、癸两个包厢客人要了点心茶水,大牛哥忙不过来,你去帮忙送一下。” 杨榆顺着她下巴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伙计正托着一大堆东西往楼上赶。他又冲包子头憨厚地笑了一下,然后赶忙冲大牛的方向跑过去,包子头在他身后不放心地喊:“手脚利索点!打碎了东西十个你也赔不起!” “怎么,又被双双骂了?” 大牛看了眼赶上自己的青年,善意地笑道。 杨榆傻笑一声不说话,有点不好意思。他将手在衣摆上蹭了蹭,说:“大牛哥,我帮你拿上去吧。” “也好,”大牛犹豫了会,今天小珠儿上台唱全场,客人比往常要多出一倍来,这样的情形大概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店里的人手实在是忙不过来,“那你小心点,这壶银针是辛字包厢的,这盘凤梨酥和瓜子都是癸字包厢别弄岔了。送到了记得说两句吉利话,指不定有打赏拿!” 听到“打赏”的时候,杨榆眼睛一亮,继而又很局促,支支吾吾道,“大牛哥,要不还是你去吧,我不会说话,就算有打赏本来也该是你的。” “说什么呢,你拿我拿还不都一样。”大牛满不在乎地说,把托盘塞到杨榆手里,匆匆跑下楼去照应别的客人了。 杨榆微微一笑,端着托盘上楼。 二楼一共有十个包厢,分别以天干从头排到尾。最西边是甲字号,最东边就是癸字号。杨榆先把银针送到辛字号包厢里,然后端着凤梨酥和瓜子稳稳当当地停在癸字包厢外面。 他凝神听了听。 包厢里面很安静,像是没有人一般,渐渐的,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屋内贴了过来,这个人一定是经过专门训练的高手,如果不是他进行过训练,绝对听不到这阵脚步声。 这人肯定在他靠近时就发现他了,难怪现在屋内这么安静——也是,如果这就是禾小王爷的包厢,禾小王爷出门,身边怎么可能不跟着人保护?! 理了理衣服,趁着门内的人还在观望,他轻轻敲了敲门,扯着嗓子喊道:“客官,您的点心到嘞!” 屋内轻若猫步的脚步声消失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道清冽淡然的嗓音开口道:“进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声音听在耳里居然有些耳熟。 杨榆心中忽然有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他记忆很好,听过的东西绝对不会忘,可是现在居然会对这个异时空的人的声音觉得耳熟! 调整好心态,嘴角扯开一个憨厚的笑,带着恰到好处的卑谦和局促,他弓着身子推开门。 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只能通过放在地上的脚判断屋中端坐着两人,一人衣服下摆是深紫色的绸缎,绣着精致的方孔铜钱,应该是名商人,而另一人衣服是素白色的,只在衣角绣了一条龙,龙只有四趾,应为螭。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螭袍只有皇家成员才有资格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杨榆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把点心端到桌上,然后收着托盘磕磕巴巴地问:“两,两位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商人说:“行了,你先下去吧。” 杨榆规规矩矩应了声,从头到尾他都没敢抬头,就在离开之前,他大着胆子匆匆抬头瞥了一眼禾王的方向,然而只这一眼,却让他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饶是他再镇定,看到禾王的脸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有些惊骇。而就是这一惊,使他没能及时低下头,禾王已经看到了他的脸,他回过神想要离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站住!”禾王厉喝一声,蹙着眉,盯着他,年轻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阴云密布。 杨榆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站定,哆嗦着问:“爷,爷喊住小人有什么吩咐吗?” 禾王眼中闪过一抹狐疑,他死死盯着杨榆的脸,不放过丝毫破绽,冷冰冰地开口,“你叫什么?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随着禾王开口,一个身材精瘦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杨榆身后,一把刀不知不觉就搭上了他的脖子。 本来以为长得一样或许只是巧合,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还有他的护卫的身法,或许会很难对付,不能硬碰硬。事情有些难办了。 杨榆在心中暗叹一声,表现出来的却是害怕得不行的样子,他感受着脖子上锋利的刀刃,额头上直冒冷汗,惨白着一张脸,讪笑着说:“爷,小人没名字,大家都喊我愣子……”他为难地道,“至于您,您是王爷,管着我们洛城,全洛城的人都见过您,您这双眼可金贵着呢,小人哪入得了您的眼。” 他表现得毫无破绽,禾王半信半疑,不死心地盯着他。 商人在一旁等了一会,有些按捺不住,试探着喊道:“……王爷?” 禾王回过神,心事重重地挥了挥手,杨榆脖子上的刀顿时不见了,无声无息得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他如蒙大赦,擦着脖子上的冷汗急匆匆地往外面走。一直到下了楼,还被楼下一张凳子的腿给绊了一下。他扶着膝盖哆嗦着站直了,软着腿往后院走。 一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帘子后,二楼癸字包厢屏风边缘抱刀站立的劲衣男人才收回目光,对着禾王摇了摇头。 禾王幽沉的目光稍稍缓和,他淡淡笑了笑,捻起一块凤梨酥,对对面的男人说:“让莫老板见笑了,我们继续。” 而后院里,杨榆站定之后,确定附近都没人,他才沉下脸,在脑中呼唤:“系统!” 【叮——请问宿主呼唤有何贵干?】到了古代,这逗比系统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 “我想知道,”杨榆冷冷地说,“我想知道,为什么禾王会是苏邑。” 苏邑,就是他生前最后那个暗杀目标。 第3章 杀手和王爷(二) 【其实……】 系统纠结了许久,还是不情不愿地说:【其实,m-871星球一共创造了两个智能系统,除了本系统还有一个。】 杨榆想起自己和苏邑算是同时死去的,面无表情地问:“还有呢?” 【━━∑( ̄□ ̄*━━还有啥?】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没了】 “不然我退出这个游戏。” 【你敢!】 “没什么不敢的,你附在我精神中应该知道,我没什么感情,一个威胁用久了就没用了,”杨榆淡淡道,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模样,“我反正活着死着都无所谓,你就等着被回收吧。” 【其实……】系统万分别扭,【m-871星球一共尝试过开发很多很多智能系统,最后成功的只有两个,我是g-0081,另一个是s-0037……我是首批程序,也就是一代,开头字母代表good,而它是三代,是super系列……】 “别废话。” 【s-0037比我高级!】 “比如?” 【嗯,就是说,它有很多我不具备的功能。比如说它可以让宿主直接以某种身份代入这个社会,让宿主当王爷当皇帝都可以,但我就不行。s-0037发布的任务也比我多样化,其中还能穿插一些触发任务,可以奖励积分……】说到这,系统突然卡住了。 杨榆及时抓到重点:“积分?” 系统弱弱地说:【嗯,其实吧……super系列有个我没有的功能,那就是有小商店……宿主可以凭借积分在里面换东西……】 杨榆:“……要你何用?” 【不过,如果宿主任务完成得好,本系统指不定能升级,升级了之后也许会多出一些功能。】系统生怕杨榆不干了,连忙补充道【而且super系列程序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宿主如果不完成主线任务惩罚会比你惨得多!】 杨榆额头青筋一抽:“任务不完成还有惩罚?” 【是的,如果宿主不能按要求完成任务,会随机掉落惩罚,这点是写入程序中的,本系统无法控制。】 杨榆这次沉默了好久,他从袖口抽出一把匕首,这是一到这个世界之后系统附赠的。匕首很小巧,只有一寸来许,出鞘之后薄如蝉翼的刀刃在光下闪着寒光,他将匕首放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两圈,出神地盯着匕首看了一会,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木头!”身后突然传来包子头的声音,匕首像一条灵活的小蛇一般滑入袖口,杨榆面色惨白地回头,僵硬地挤出一个快哭了的笑:“小、小姐……” “你在这干什么?!”明明长得也不赖,怎么就这么一副德行,陈双双一看到杨榆这幅木讷的样子就不耐烦,“活都干完了吗?” “刚刚,有刀……”杨榆惨兮兮地说,“我在这歇歇……” “你是不是惹到王爷了?”包子头恍然大悟,讥笑着道,“难怪王爷要找你。你收拾一下,跟王爷回府吧。” 杨榆睁大眼,面色刷白。 大牛这时也走了过来,他大概是听到了陈双双和杨榆的对话,有些同情也有些可惜地拍了拍杨榆的肩膀,“愣子,小心点……” 禾王府在东街福禄巷,禾王坐在马车里,杨榆一路都没见到他,等回府之后,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把他带到一个杂乱的院子里,院子里坐落着一群低矮的瓦房,有小厮来来往往,一看就是下人居住的地方。 管家拿给他两套小厮服,安排他单独住在一间空屋子里,又嘱咐了领饭的时间就走了。本以为苏邑会试探他,杨榆警惕地过了一周,谁知一直没人管他。 就在杨榆盘算着是不是苏邑已经忘了他的时候,这天,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找到他。 此人看着四十多岁,穿着很体面的绸缎衫,留着八字胡,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盘了个髻。“我是前院的管家,姓陆,”男人一板一眼地吩咐杨榆,“你好好梳洗一下,跟我去前院服侍王爷。” 杨榆没忍住皱了下眉,陆管家说:“王爷身边一直缺个贴身的小厮,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上你,但既然王爷要你去服侍,想必你应该很能干。”上一个小厮手脚不利落被赶走了,陆管家原本一直想把他的侄子安排为王爷的小厮,但他还没来得及和王爷提,王爷自己就选了人。看到杨榆之后,他觉得杨榆也就这样,看着呆头呆脑,哪有自己侄子机灵?说话也就不由自主有些刻薄。 杨榆假装没听懂陆管家话语中的不满,低着头装傻。苏邑的想法他大概能明白,不放心的东西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归能放心一点。他挪动手指,悄悄摸了下袖口里的匕首,任务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 到了前院之后陆管家就退下了,杨榆在院中站了一会,走到屋前,本想敲门,谁知门没锁,只是掩了起来,他一碰就自己开了。 屋中摆饰很简洁,入目是一个百宝格,上面摆着一些金银瓷器,凤首龙姿,应当是御赐之物。再往旁边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对桌椅,桌子上散着一些书,年轻的王爷捧着一卷书端坐在椅上,身子微微倚在窗边,很闲适的模样。 时值冬末春初,禾王在衣服外面披了一件狐皮裘衣,皮肤苍白无血色,从前为了刺杀苏邑杨榆打听过他的消息,他母亲在怀他的时候落过水,苏邑从小就带寒,身体一直不好。能活着长大完全是苏家财大气粗把他保养得好。可现在到了古代,虽然是个王爷,但条件到底没有现代好,他体弱的毛病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 眼见禾王看书看得专注,杨榆在门外站了会。他有些心动,手指正要往袖口探去,身后忽然一股劲风袭来。他下意识要避开,却生生忍住了。 刀快刺到心脏的时候持刀人才猛地刹住,不过就算如此,刀尖也已经刺入了皮肤,杨榆感受着背后的刺痛,脸色惨白,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禾王仿佛才听到这边动静,平静地从书中抬起头来,苍白的肤色衬得眼眸极黑,像是镶在白玉上的黑色琉璃一般。微微一笑,淡淡道:“你来了?陆管家呢?” 杨榆还没回过神,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禾王“呀”了一声,轻飘飘地斥责黑衣人:“为何擅自动手?!悬枢,你越来越自作主张了。” 杨榆立刻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男人冷静的嗓音随即响起:“属下知错,请王爷责罚。” “从今以后他就是本王贴身小厮了,”禾王扶着杨榆的手把他托起,对他温和笑道,“你不是没有名字么?今日初七,从今后你便叫初七吧。” “谢,谢王爷赐名……” “你自下去找府上的大夫处理一下伤口,”禾王微笑,漆黑的眸子幽深,杨榆被他盯着,居然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无大碍了便来本王这里,本王有事与你说。” 杨榆直觉有些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等他在大夫那里脱衣服让大夫帮他处理伤口时才猛地发现——匕首没了! 而在院子里,禾王裹着雪色的狐裘,静静地看着一株腊梅,已经过了腊梅盛开的季节,枝头上光秃秃的,地上倒是落了一地淡黄的碎花。 “此人有问题,”悬枢说,“方才属下刺过来时他身体僵硬,像是早知道有刀在身后并且等着一般,而且若是普通人,最起码会有挣扎,可是他没有,一直都没挪过脚步。” “你说的没错,他确实有问题,”禾王静静地说,“本王方才碰到他的手,他若是普通百姓,手心定会有厚茧。他手上确实有厚茧,不过却在虎口和食指上。” “王爷是说他是习武之人?” 禾王点了点头,这个世界没有手/枪,所以他没法和悬枢解释,手/枪后挫力很大,长期用手/枪之人在虎口和食指上会落下很厚的茧。他淡淡垂下眸子,手中把玩着一把不过一寸大小的匕首,漆黑的眼中流露出摄人的寒意。 尖吻,我们又见面了。 苏邑很聪明。 杨榆冷静下来,开始回想之前搜集过的消息。苏邑家中世代从商,他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商学院,年纪轻轻就回家接管了苏家产业,并且手段多变凌厉,轻轻松松就将苏家的老对头方家差点打垮——如果他没去暗杀苏邑的话,方家肯定已经不存在于二十一世纪了。 这样一个人,能发现他就是尖吻也是迟早的事,毕竟他是杀手,不是演员,更不是整形师。 将衣服重新穿好,杨榆平静地走向主院,不再故意做出卑微懦弱的样子,明明还是同一个人,气质顿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的“愣子”只让人觉得木讷胆小,但现在的杨榆走在路上,身上散发一股锐利的气势,宛如最优雅的毒蛇,浑身上下都淬满了毒液,让人退避三舍。他不知道苏邑会怎么对付他,他是杀手,只适合在暗中行动,杀手在明处就好比毒蛇的嘴被钳住,毒再狠厉,也无处下口。 但苏邑既然会放他来处理伤口,想必不会轻易杀他。一个杀手能做很多事,尤其是一个经验丰厚的杀手,苏邑或许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 再说了,最多不过一个“死”字,又不是没死过,更何况他有系统,死不了。 想着,他已经来到了主院的外面,悬枢不善地盯着他,他冲悬枢眯着眼笑了笑。悬枢目光一冷,正要拔刀,屋中已经响起了禾王的声音。 “放他进来。” 悬枢不甘地退后,杨榆朝着他耸耸肩,推开门进了屋子。他反手将屋门关上,禾王注意到了,却没说什么,只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很有礼貌地邀请:“请坐。” 杨榆在他对面坐下,禾王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水,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被掩藏起来,意味深长:“你演技真好,我差点就信了。” 他放在桌上的是匕首。 杨榆目光在匕首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在禾王的脸上,他勾起嘴唇,摆了个很放松的姿势,漫不经心道:“哟,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4章 杀手和王爷(三) “你杀过我一次。” “所以我很纳闷你怎么不杀我。” “不是不杀你,而是现在不杀你,”禾王平静地笑着,他做什么都很平静,就连那晚在枪口下,他都比一般人要镇定,这样的人很难对付,“尖吻,不如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杨榆笑了,不置可否:“真不愧是商人。” “你会同意做这个交易的,”禾王轻笑,他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指,杨榆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像女人一样,“我不杀你,但是你得帮我杀一个人。” “你的护卫身手要比我好。” “不,那是因为没有在暗处,更何况,有时候经验比实力更可靠,”禾王说,“而且,我不会用我身边的人冒险。” 杨榆忽然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禾王轻轻掀了掀眼皮,但笑不语。他们或许都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这是他们彼此最后的底牌,面对一个不能信任的敌人,底牌很重要。 杨榆将匕首拿在手上,很轻盈地转了个圈,他手指修长,这双手看着更适合写字作画,或者在键盘上敲打,而不是拿起刀枪。但也正是这双手,拿起刀的姿势依旧优雅。 “你真不像个刺客。”禾王忍不住说。 杨榆回敬道:“而我觉得你很像个奸商。” “交易成交吗?”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杨榆眯了眯眼,禾王顿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漂亮而优雅的毒蛇在自己面前吐信。不等他回答,杨榆就用一种散漫不经心的口气笑着说:“当然成交。” 大渝重明帝有三个儿子,大皇子是庶出的,并且小时候曾经溺水,十分呆傻,成年后重明帝封他为安王,给他了一块封地,就此没在京城中出现过,也彻底远离了皇储争位的风云。而二皇子和三皇子均是皇后嫡出,能文能武,两人不分伯仲,禾王让杨榆杀的,就是二皇子苏沢。 如今重明帝重病在身,恐怕不久于人世,二皇子与三皇子争储越发激烈。兄弟之情在皇位面前薄如纸片,一捅就破。杨榆不知道禾王为什么要他去杀二皇子,但原因无非就是那几个——要不就是禾王也有意于皇位,这很正常,或许他的任务就是当上皇帝;又或者禾王是三皇子党,他让他去杀二皇子,是为了给三皇子清除障碍。 是夜,杨榆穿着一袭夜行衣贴着墙壁行走在路边,宛如一抹幽灵,没人能看见。禾王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有时候经验比实力更重要。如果是在夜中与悬枢相遇,杨榆有必胜的把握。 他很快来到了皇宫外围的城墙下,墙很高,上面有人巡逻。不过禾王早在之前就把皇宫侍卫值班表给他了,他耐心地等着侍卫调动替换的时候,从腰间取下一副铁做的手套,手套的掌心各有两个弯钩。这是他让禾王找人做的。 这种手套是道上很常见的一种作案工具,很多人戏称它为“壁虎”,因为爬墙时用它勾住墙壁上的缝隙能很牢固地附在墙壁上,宛如壁虎一般。 杨榆带着“壁虎”很熟练地爬上城墙。他的动作很漂亮,从远处看就像一条蛇游走在墙壁上,“哧溜”一下就滑进去了,等交接的侍卫走过这里时,夜风瑟瑟,仿佛他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住在东宫的庆和殿,二皇子在里面的锦绣苑,来之前禾王已经把地图给杨榆看过了,他过目不忘,此刻在皇宫中如鱼得水,很轻松地就找到了锦绣苑。已经快到子时,锦绣苑中一片漆黑。杨榆正要往里走,忽然警惕地顿住了脚步。 堂堂皇子殿,夜里居然没有掌灯的人? 他静静地爬上最近的一棵树,伏在枝间,越过墙壁仔细地打量着苑里的一草一木,唇边渐渐勾起一抹冷笑。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杨榆才回到王府。禾王在睡梦中觉得脖子一刺,他睁开眼,看到杨榆手中的匕首已经刺破了他的脖子。不过并没有再深入,因为杨榆脖子上也架着一把刀。 “系统,你猜是我的匕首快还是他的刀快?” 【叮——请宿主莫要玉石俱焚,精神粒子再扩散,本系统很可能收集不全。】 “什么意思?” 【叮——就是说本系统就算再复活宿主,宿主很可能会痴呆,或者五感不全,或者平衡能力差,或者大小便失禁,或者%&¥%……#¥】 真遗憾。 杨榆叹了口气,笑着用空着的那只手弹了弹脖子上的刀身,轻快地说:“我就是开玩笑的,兄弟,别当真。” 悬枢一动不动,杨榆若无其事地把禾王脖子上的匕首给撤了,冲着禾王微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禾王与他对视了片刻,淡淡吩咐道:“悬枢。” 悬枢皱着眉,不情愿地收起了刀。 “你是不是在想,我居然活着回来了。” 禾王坐起身,轻声道:“帮本王把我的狐裘拿过来。” 杨榆收起笑,禾王咳了两声,垂眸带着笑唤道:“初七。”仿佛丝毫芥蒂也没有,只是在唤他的一名小厮。 杨榆皱眉,这个人太能装,也太能忍。不过他还是转身拿过狐裘,禾王披上后暖了一会,苍白孱弱的脸上才稍稍回归了一点血色。 “你去皇宫了?” “你猜我在锦绣苑看到了什么?” “杀了二皇子没有?” “我们的交易还有必要做下去吗?” 禾王沉默了,他靠在身后的墙上,微微合上眼,似乎有点妥协了:“你看到了什么?” “锦绣苑中埋伏着士兵。”杨榆又在转匕首,他瞥了眼身后似乎想要有所动作的悬枢,又继续转着匕首。禾王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想象了下他转的不是匕首而是手/枪——比如说那把杀过他的swissminigunc1st,该比现在要赏心悦目的多。 “很多士兵,只要我进去,就出不来了。” “你不是没进去吗。” “你应该说幸好我没进去。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昨晚去的?”杨榆又眯起眼,似乎叹了口气,“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让自己身边人去了,我不是你的人,所以很好操控。到时候被捉到,想推到谁头上都可以,让我猜一猜,您之前找人做‘壁虎’是不是用的别人的身份?到时候我被捉到,人赃俱获,百口莫辩。” 禾王慢慢笑了:“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杨榆也笑了,眼神森冷,长叹道:“我算是见识到了,无商不奸。” 从那日之后,杨榆和苏邑就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他作为“初七”留在禾王府,每日跟在苏邑身后,却从未靠近过苏邑五米之内,因为一旦他进入这个范围,一把锃亮的刀就会搁在他脖子上,毫无转圜的余地。 而苏邑也再不主动和他提那一次交易的事,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他每日看看书、散散步,有时候会赏弄些花草,十分悠然自得。而杨榆每天都在数日子,看着自己的目标就在眼前,却动不得,真是糟心。 入了春,冬寒渐散,苏邑的脸色总算好了起来。他肤色褪去苍白之后显得如玉温润,黑色的眸子像是化在水中的墨,又像是上好的琉璃,总带着看透一切的通透沉静。 杨榆看着这样的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何会分心。 太像了。 很快就到了围猎的时节,苏邑作为当今圣上的胞弟自然也要去,而杨榆作为他的“贴身小厮”,顺理成章地也出现在围猎场中。 “系统,真的没有办法吗?”杨榆看着离自己几步之遥的禾王叹气,“你当初能弄一把匕首给我,就不能幻化一把枪出来?” 【叮——……本系统有权保持沉默。】 那就是不能了,杨榆本来就没报太大期望。有人牵来三匹马,在禾王跃上马之后,杨榆和悬枢也跟着上马,杨榆没有骑过马,幸好他座下这一匹很温顺,他试着牵引着马在原地转了一圈,一抬头看到苏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二十一世纪有钱人有时都会去马场跑上两圈,所以苏邑会骑马他并不觉得意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移开目光,那边皇上已经下令围猎开始。 皇上年迈体弱,这次上场的都是年轻的皇室和大臣中的青年才俊、以及他们的随从。值得一提的是,安王前不久进京述职,正好赶上此次围猎,于是也参加了。皇上有旨,猎物最多拔得头筹者有奖品,奖品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皇上面前显露才能,几乎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干了起来。 杨榆还不怎么习惯骑马,一下子就落在了人群后面,他溜进密林之中,就算不见了禾王和悬枢也一点都不着急,拉着缰绳慢慢溜达。走着走着周围已经不见丝毫人影,忽然,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声音,他一愣,勒住缰绳。 “……人找好了吗?可靠吗?” “回殿下,人都已经埋伏好了,绝对可靠……不过殿下,属下刚刚看到禾王爷和大皇子走在一起,到时候会不会牵连到禾王爷……” “皇叔啊,”低沉的男音响起,“就他那病怏怏的样子,反正也活不长了,父皇追究起来还能推给老三……我让你做的手脚都做利索了吧?别到时候查到我头上。” “殿下放心。” 人已经走远后,杨榆问系统:“如果苏邑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系统从未这么果断地回答过他:【叮——任务失败哦亲!】 杨榆面无表情地勒转马头要去找苏邑。 第5章 刺客和王爷(四) 蒙面人约莫有五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这守卫森严的围场的。最关键的是这五人身手都很好,悬枢和大皇子的侍卫被其中三人死死拖住,剩下的两人持剑逼向他们。 大皇子愣愣地往后躲,再往后退就是悬崖,禾王眉间轻蹙,神情凛冽,伸手护在大皇子身前。他本就瘦削,迎风站在悬崖边上宛如一棵青竹,山风猎猎,单薄却坚韧。 两名逼近的蒙面人似乎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踌躇着对视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刹那的分神,只听马蹄声近,一道人影从马背上跃下,矫捷灵敏,只一瞬就落在他们身后,手臂轻抬,其中一名蒙面人的喉管便被割破,顿时血如泉涌。他睁着眼,死不瞑目。 所以说,杀手是不能分心的。 突发的状况让所有人都意外之极,场面有一瞬的凝滞,不过时间已经不允许杨榆用同样的法子杀死另一个蒙面人。同伴的死给那人反应过来的时间,他飞快地转身持剑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斜刺向杨榆。 杨榆抬手就挡,匕首和剑相碰,发出很清脆“铛”的一声。 杨榆从小就受格斗训练,现代人删繁就简之后的动作比起古人来要精简很多,但古人剑法繁复、是现代格斗数远远不能敌的,他只能凭借着灵活的身手与蒙面人将将打了个平手。十几个回合之后,那蒙面人眼见久攻不下,唯恐再拖下去惊动别人局面不利,于是在一个虚晃之后,从怀中摸出几枚暗器射向禾王与大皇子。 禾王一把将大皇子护在身后,其中一枚暗器射中他的肩头,他身子顿时晃了晃,眼见就要跌下悬崖。杨榆皱紧眉头,十分果决地将匕首投掷向蒙面人,趁蒙面人躲闪的间隙飞身扑向崖边,但他只来得及抓住禾王的衣袖,就被冲劲带着一同跌下崖底。 悬枢目眦欲裂,大吼一声“王爷!”,盘桓在山林之中,惊起一群飞鸟。 而就在最后一刻,杨榆感到胸口一闷,他艰难地低下头,只见一把剑从后背刺入,直接刺穿了他整个胸膛,剑尖上滴着温热的血。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蒙面人阴沉着站在山崖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杀手是不能有心的,心是杀手最大的弱点。没有心,意味着没有感情,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弱点,无坚不摧。”杨榆忽然想起师父曾经和他说过的话,他想,为了救人而露出破绽被杀的杀手,自己大概是自古以来第一个。 他想扯起嘴唇讥笑,却没有丝毫力气。 【叮——宿主精神粒子即将扩散,启动紧急程序聚集宿主精神粒子。任务即将失败,请问宿主是否选择放弃?】 睁开眼是那个方方正正的小屋,杨榆扶着墙壁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短头发和夹克。 “即将失败?什么意思?” 【叮——请看大屏幕!】 系统话音刚落,杨榆眼前便又浮现出一副画面,画面中的他还是古装打扮,仰躺在山洞里,因为流血过多而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他上衣被人褪了开来,露出布满陈年伤疤的肌肤,胸口的那把剑已经不见了,不过血也没有再流,伤口上敷着一层白色药粉。 他微微一怔,目光微移,看到苏邑正坐在他身边,俯首用单手为他上药。苏邑显然受伤也不轻,他中了暗器的那边肩膀上的衣服已经完全被血染成了红色,比他的伤口看着还要触目惊心。 从画面上看不到苏邑的脸,只能看到他散落下来的乌黑的长发,层层叠叠拖在地上,与他的白衣相衬,十分刺眼。杨榆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他只记得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再也没奢望过会有人救他。 他是杀手,他一直一个人活在黑暗之中。师父告诉过他,这是杀手的宿命,他将这句话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宿命,是反抗不了的命运。有些路一旦走了,总要付出代价。 他很少回忆,因为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但这一刻,很多被他故意忽略的往事,都像潮水般从角落里涌了出来。 他有些恍惚地想起,在成为杀手之前,他也是一个普通人。 “你的意思是,我死不了,所以任务还可以继续?” 【叮——本系统检测出目标使用的药物是m-871星球产物,m-871产品一向以高效、节能、实用为主旨,在宇宙联盟中都享有很高的声誉。目前我星球已将市场……】 “别废话。” 【所以宿主死不了。】 【但受伤太重,血管破裂、心肺受损,幸好心脏无碍,本系统可以启动救助功能帮宿主机体恢复生命特征,但启动救助功能需要大量能量,本系统最多只能启动三次。不过宿主如果选择放弃此任务,因为宿主机体目前还未死亡,精神粒子还聚集在一起,现在选择进入下一个任务,会直接拥有一副健全的机体。】 杨榆皱眉:“一直听你说什么精神粒子,究竟是什么?” 【叮——m-871星球科学家发现,每一个生命体都是由很多十分微小的粒子聚集而成的能量体,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灵魂”,我们称之为“精神粒子”,精神粒子承载着诸如记忆、情感等生命体拥有的东西,但与此同时它们也需要依附在机体之上,一旦机体死亡,精神粒子就会扩散,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魂飞魄散”,所以理论上,在机体死亡之后在精神粒子扩散之前将其用外力聚集在一起,这个人就会一直“存在”。不过以目前m-871的科技也只能制造出这么一点点大的精神空间来聚集精神粒子,就是宿主目前所处的空间。】 “放弃任务也会有惩罚吧?”杨榆动了动手指,上面空荡荡感觉的让他有些不适应,淡淡地道,“那继续吧。” 用力撑开眼皮,入目是一片昏黑,衣服已经被重新穿了起来,杨榆动了动,浑身酸涩,骨头像是都散了架,一动就疼。胸口也有些紧缚,大概是被包扎起来了。他顿了顿,开始打量四周。 这是个很小的山洞,大概在崖底,最多只能容纳下五人转身,时值初春,入夜之后洞内一片阴冷潮湿,夜露深重,有极轻微的水声在洞外响起,大概是露水从草叶上滚落后滴在石头上的声音。 身侧有轻微的呼吸,很微弱,几不可闻。杨榆慢慢扭过头,借着照进山洞的月光看到苏邑就靠在他身边的石壁上,手垂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毫无生气,而他原本雪白的锦衣从肩膀开始染上了层层暗色,浓重的血腥味在逼仄的山洞中漂浮,使空气都变得浑厚起来,压得人胸口生疼。 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杨榆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挪动手指,但也只有一小寸,而因为这一动,胸口被包扎过的地方撕心裂肺得疼,额头已经开始沁出层层冷汗。他抿了抿唇,咬着牙又费力地挪着手指,总算在脱力前碰到了苏邑的手腕。 很瘦,这是杨榆碰上他手腕之后的第一感觉,瘦到有些硌人。也很冷,一点都不像活人的手。杨榆摸索到他手腕上的脉搏,闭上眼,静静感受了一会,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 还活着。 系统启动救助功能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杨榆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能感受到体内受损的内脏在慢慢生长、恢复,被隔断的经脉也重新连接在一起,血液从心脏开始重新往身体四肢输送,冰冷麻木的四肢这才渐渐恢复知觉。 这样一套流程下来,结束后已经是下半夜了,杨榆睁开眼,觉得自己像是睡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支起上身往后挪了挪,也靠在石壁上,与苏邑并排,伸手抓住苏邑的手腕又探了一回脉搏。 已经很微弱了,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杨榆皱着眉,问系统:“你说他的系统比你高级,他没有救助功能吗?” 【叮——问题超出本系统所知范畴。】 “有办法救他吗?” 【叮——目标陷入深度昏迷,本系统建议宿主趁现在杀掉目标,顺利完成任务。】 “……不行,我有事要问他,”杨榆垂下眼,遮住眼底的阴霾,漠然地说,“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 【叮——无法分辨宿主需求。】 杨榆沉默了一会,然后走出山洞,山崖下是一块封闭的小山谷,山谷中长着很多及膝高的野草,还有数不尽的灌木丛,成了山洞口的天然屏障,若是从外看几乎看不出这里有个山洞。不远处一条由地下水流出的山溪缓缓汇入一块小池塘,池水在月下波光粼粼,池边有一朵野昙,居然在缓缓绽放,幽静而又宁谧。 一点人烟的痕迹也无,也不知道苏邑是怎么找到这个山洞的,还拖着他那么一个重伤病患。他们坠崖后始作俑者二皇子肯定派人前来确认过他们的死活,如果没有这个山洞,他们现在定然已经被找到了,并且死得透彻。 他欠苏邑两条命。 杨榆开始捡干枯的灌木枝干,他必须想办法生火,夜里太冷,苏邑肯定会撑不下去。其实就算有火,苏邑估计也撑不下去。但有总比没有好。 捡着捡着,杨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记得当时大皇子是和他们一起坠崖的,但现在却不见踪迹,不知是不是已经被二皇子的人抓走了。而禾王和大皇子同时坠崖,居然没有士兵前来寻找,定是二皇子封住了消息。 二皇子能成功封住消息,那想必大皇子的侍卫和悬枢都已经凶多吉少。 回到山洞,杨榆先将山洞口的灌木理好,抹去人为的痕迹。然后用几根树枝架起自己的外套挡在山洞口,外套上沾了血,反而能更好地遮挡火光。做完这一切他才将柴火架好,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支火折子。自从做了小厮之后他身上总是随身带着两支火折子,幸好没有掉。 火很快升了起来,杨榆将火光控制在最小,然后扭过头去看苏邑。橙红色的火光将他脸上映出了鲜艳的血色,整个人一下子有了生机。而这时杨榆才看清,苏邑肩膀上的暗器居然还没拔掉。 他定定地看着苏邑,脸上的表情阴晦不清。 第6章 刺客和王爷(五) “醒了。” 苏邑费力地睁开眼,因为失血过多,眼前昏花一片,只隐约看到有个人影坐在篝火的对面,肩膀上中了暗器的地方已经有了知觉,又疼又痒。这种感觉很折磨人,还不如没知觉。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闭上眼睛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那个人影问他:“你怎么不把自己的伤口先处理一下?” 他这才听出是初七的声音,“初七”是他当初随口取的,这人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真实名字,他甚至怀疑这个人有没有名字,所以只能一直喊他初七。 “左手腕骨折了,没力气拔暗器,”苏邑闭上眼,气若游丝地道,“而且上面有倒钩,我也没那个本事拔。拔了或许死得更快。” “不仅有倒钩,还有毒,”杨榆淡淡地说,“我把你带的剩下的胶囊里的药粉都替你敷上了,不过你还是活不长了。” 不愧是杀手,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冷淡平静。苏邑没睁眼睛,笑了笑:“谢谢,我没想到你会救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救我,”杨榆声音有些冷硬,“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杀过你。” “你也救过我,在悬崖上,你那时候出现的时候我真的吃了一惊,嘶——”苏邑动了动脖子,却因此牵扯到伤口,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忽而淡淡笑了,“而且我也不是故意救你,只不过你正好掉在这个洞口,为了不被二皇子的人发现,我不得不把你拖进来。”顿了顿,他又说,“你杀的是苏家少爷,不是禾王。救你的是禾王,要是苏家少爷,他还是很想杀你的。” 杨榆一动不动地看着已经熄灭的柴火,忽然松了一口气。他就说苏邑怎么会想救他,如果苏邑这种人会想救他,那么世界和平就不远了。 “大皇子呢?” “被二皇子的人拖走了,”苏邑说,“我躲在灌木里看到的,有个蒙面人手起刀落,大皇子的头就滚在了地上。” 杨榆觉得苏邑这个年轻人真的很不简单,不管遇到什么事似乎都能很冷静,除了被自己用枪指着的那一次、他露出了些许害怕——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是站在自己枪前最为镇定的人。这种冷静是被历练出来的,不知道这个大少爷之前经历过什么事。 不过他也没兴趣知道。 杨榆擦着一把剑,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使整把剑看起来血迹斑斑。这是他在山洞里捡到的,是之前穿过他胸膛的那一把,被苏邑□□之后就丢在了一边。 “我还能活多久?” 杨榆本想保持沉默,但他最后还是很善解人意地搭了一句话:“很快了。” 苏邑睁开眼,可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之前以为是失血过多才看不清,现在想来应该是毒素已经侵到了眼睛。眼睛看不见之后听觉便格外灵敏,他听到了金属轻轻撞击到石头的声音。弯起唇角,他忽然轻声说:“我原本是要扶持大皇子上位,他这么多年其实一直在装傻。那天让你去刺杀二皇子,埋伏的就是大皇子的人,你猜的没错,我给你的装备到时候都是指认三皇子就是凶手的物证,你杀了二皇子之后,三皇子会因为谋杀皇兄而入狱,原本那日之后我们再见面应该是在天牢里,可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他又叹了一口气,遗憾道:“不过现在大皇子死了,什么都没意义了。” 杨榆猜他的任务就是扶持大皇子上位。 剑已经擦干净了,杨榆握着剑站起身,走到苏邑身边站定。他说:“其实你不该救我的,那时候我在悬崖上救你,是为了能亲手杀掉你。” 苏邑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却不见有后悔。那双漆黑的眼睛通彻明亮宛如琉璃,一点都不像已经看不见了。 杨榆等了会,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苏邑侧耳听着,眉心微微蹙了蹙,旋即放了开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轻笑着说:“抱歉,我听不见了。” 杨榆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将剑架在苏邑的脖子上,苏邑五感还留着三感,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他不舒服地偏了偏头。他笑着商量:“能不能从这里下手,”他手指着自己的心脏,“脖子断了太丑了,好歹给我一个全尸。不断又很难咽气。你动作利落一点,我虽然不怕疼,可是一直疼着不死也很难受。” 他说完想侧耳听杨榆的回答,但听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他于是缓缓阖上眼,想告诉杨榆快点动手,在他五感完全流失之前动手,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舌头已经麻了,说不出话。 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话。 这是苏邑体会过的,比死还要绝望的感受。 然后他胸口一痛,尖吻的技术果然好,他只觉得一痛,像蚂蚁咬了一口,疼痛还没来得及扩散开来,他就已经没了知觉。 杨榆松开握剑的手,紧紧盯着苏邑最后唇畔的笑,忽然觉得这笑有些扎眼。 第7章 刺客和武林盟主他儿子(一) 还是那间四方的空间,只不过似乎大了一些,一面墙上镶着三块金属板形成一个简易的柜子,最下面一层上摆着一把匕首和一套作案用的工具。脚下的九宫格第一个格子亮了起来。等九个格子都亮起来,杨榆猜他就可以回地球了。 【叮——恭喜宿主成功完成第一个任务,本系统获取能量百分之三十三点三。预测宿主完成前三个任务之后本系统将能升级。宿主加油!】 “第二个任务是什么?” 【叮——第二个任务目标是武林盟盟主——】 杨榆皱眉,武林盟盟主武功必然很高,他之前和悬枢以及那个蒙面人交手就明白了,现代人的格斗术与出神入化的古代功夫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的儿子。】 杨榆:…… 【叮——请问宿主选择现在出发吗?】 “在出发前我有个问题,”杨榆动了动手指,靠在墙上淡淡地说,“这次还会遇到苏邑吗?” 【叮——宿主问题超出本系统所知范畴。】 * 篬虞山高耸入云、连绵千里,其中山谷繁多、景色宜人。最为出名的就是修篁谷,此谷背阴朝阳,日光和煦,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翠竹,竹海苍茫,“万物中潇洒,修篁独逸群”,故名“修篁谷”。 然而此谷之所以出名,不仅是因为其中景色秀美,更是因为天下武林盟总部便坐落于此。 武林盟主苏邺不仅武功高强,更是性情高洁,既有武林人的洒脱不羁,更有文人的儒雅风姿。他一生独爱竹。当年率领众武林正道南征北伐、铲除邪教魔道,一统武林,使上下齐心、无人不服。而就在功业已成之后,他便带着妻子来到篬虞山,在竹海之中修筑庭院竹楼,成为武林盟的总部所在。 苏邺与妻子恩爱数十年如一日,从未纳妾,他们夫妻仅育有一子。此子虽然骨骼清奇,然而年幼体弱,而剑法凌厉伤身、刀枪厚重难以掌控,他均无法修习。于是苏邺请尽天下名师巧匠,终于为爱子锻得一把折扇,此扇以精铁为骨、银箔为面,上覆锦帛,绘有翠竹。既可悬于腰间以作佩饰,又可做武器使用。 苏公子一手折扇使得出神入化,年轻成名。因形容如雪、品性高洁,江湖人称踏雪公子。 篬虞山下有一小镇,镇中有一茶馆,茶馆中有一说书人。说书人正说着苏盟主的年轻往事,对踏雪公子不过寥寥带过。 他说了一段,正喝口茶歇一歇,一年轻公子忽而起身,朗身对他道:“这位老伯,苏盟主的英雄事迹我们都听腻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英雄还要且看今朝,你不如说一些踏雪公子的事迹可好?” 说书人瞅了一眼这公子,只见他身着紫色锦衣,玉带束冠,形容舒朗。应当是哪位初出茅庐的大家公子,不服气这踏雪公子年轻有为的名声,才会出言相对。 也是,这踏雪公子年轻成名,嫉妒羡慕者大有人在。 说书人悠悠然呷一口茶,正要说什么,那公子轻轻一挥衣袖,便将一锭银子隔空丢在他面前,银子落在桌上丝毫声响也没有,可见年轻公子内力委实不一般。 年轻公子这一手一出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说书人一震,再不敢轻看。那年轻人温文一笑,道:“老伯,实不相瞒,在下久仰踏雪公子已久,此次前来便是希望能见其一面。” 在座有不少人,此镇虽小,却因为坐落在武林盟之下,聚集着很多慕名而来的江湖侠士。很快便有眼尖的认出了这名紫衣公子,小声议论起来:“这不是青云山庄的少庄主柳无心吗?柳家当年与苏邺争武林盟主之位可是斗得厉害,这么多年也老死不相往来,他来这篬虞山做什么?” “半个月后便是悬壶山庄老神医的独女缪水柔比武招亲的时候,谁不知道这缪水柔美得赛天仙,却偏偏一心扑在了踏雪公子身上,早就放出声说此生非踏雪公子不嫁。哪个未婚待娶的公子不是嫉妒有加?自从消息放出后,像这柳无心一样来篬虞山的人可不在少数。只可惜他不知道,踏雪公子早在两天前就起身去了悬壶山庄,这次比武招亲,说是公平公正,可又有哪个青年才俊比得过踏雪公子?怕早是踏雪公子的囊中物。” 此话一出,各人心里都有了答案,众人面面相觑,又有人悄声问:“那这柳少庄主的对面坐的人又是谁?” 方才答话的人扭头看了眼,只见柳无心对面坐着的也是一名年轻公子,不过这位公子一直都只是沉默地坐着,半阖着眼,神色冷淡,无所事事地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匕首,若不是有人提起,他还真不会注意到。但仔细看过去,却忍不住暗暗赞叹:只见这位公子眉目俊朗、脸如刀削。眉目间偶然会流露出几分煞气,如果不是常年在刀口上过来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眼神的。 他摇摇头,对同伴叹道:“此人倒是不曾见过,不过定非池中之物,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嗬——”柳无心偏头抿了一口酒,轻笑一声,似笑非笑道,“杨兄一次都未在江湖上露过面,却不想居然能得到初次谋面之人如此高的评价。哪像柳某我,倒是成了争风吃醋之辈了。” “难道不是吗?”杨榆抬起眼皮,勾起唇角道,“你出高价让我替你杀死踏雪公子,不就是为了得到缪水柔吗?还是在下记错了?” 说书人正在讲踏雪公子当年单人剿除一窝山贼的事迹,柳无心笑眯眯地说:“委实是这苏邑太烦人,居然连官府的差事也要抢着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既然行事如此招摇,想必早就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就算没有我也有其他人,更何况——”顺嘴说到这里,柳无心猛的顿住了,眸色沉沉,他低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没什么,不过姓苏的居然不在这里,我们算是白跑一趟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去悬壶山庄。” “正合我意,”眼见说书人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柳无心便唤过小二结账走人。他与杨榆一前一后走出茶馆,忽然问道:“杨兄,我有不得不杀苏易北的理由,你又是为什么要杀他?” “我要杀他,”杨榆看着手中的匕首,“仅此而已。” 柳无心看着他怔了怔,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杨榆的场景,那时候杨榆站在他面前,勾着唇与他说:“我替你杀死踏雪公子,你助我找到他。”他那时就是这么一双漠然的眼睛,说着杀人的交易,却和在说天气没什么两样。这一路与他相处,这种令人心寒的冷漠更是如影随形。 这样的人,不是他抛弃了世界,就是世界抛弃了他。 一周后,杨榆和柳无心两人一同赶到悬壶山庄。古代地形复杂、除了官道之外很多都是未经开辟的深山丛林,如果不是有柳无心带路,杨榆怕是连及时找到苏易北都是个问题。他会遇上柳无心纯属意外,本来以他的性子是不会与人结伴同行的,但这次不同,人在面对选择时总会选择更加有利的方案。 “汾陵城外不远便是悬壶山庄了,我们今晚现在城里住一晚,明早启程去山庄拜谒。” 柳无心与杨榆并肩骑马进城,他们连日赶路,均是风尘仆仆。柳无心领着杨榆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家开的客栈。早有眼尖的小二迎出来,将两人的马匹牵走,柳无心走在前头率先进了客栈,却不见杨榆,他疑惑地扭过头,只见杨榆按着袖口里的匕首,瞳孔微缩,目光冷凝,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紧紧地盯着客栈二楼。 他顺着杨榆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了然。 二楼上站着三人,两男一女,为首的是一名白衣公子,玉冠束发,肤色苍白却不显弱态,衬得眉目宛如被墨晕染过一般,难怪能将江湖第一美人褚柔水迷得七荤八素、非君不嫁。 “苏易北!” 踏雪公子悠悠看了冷峭地盯着自己的柳无心,仿若未察觉他眼中的恨意,便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紧绷着身子的杨榆身上。眼中诧异一闪而过,随即悠悠地笑了。 “好久不见,尖吻。”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熟悉的人。 杨榆也笑了,唇角上扬,似乎笑得很愉悦——如果忽略那双带着寒意的眼睛。再见苏邑,他很意外,但内心深处又不觉得意外。再次狭路相逢,他甚至有些期待。 “真巧。”他说。 第8章 刺客和武林盟主他儿子(二) 入夜后万籁俱寂,子时时分,打更人敲响三声锣声,在寂静悄然的夜中显得格外悠长,仿佛穿越漫长的时间空间,落在亘古的远方。 杀人放火的最佳时分。 杨榆睁开眼,穿上一套黑色夜行衣,他将匕首衔在嘴里,轻轻推开窗户,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将绳索系在腰间,另一头的铁爪甩出去勾住目标房间的窗栅,顺着绳索矫捷地攀附到窗户下方。一只手握住窗栏,另一只手解开腰间绳子后取下匕首,轻轻从窗户的缝隙中探入屋内,拨开窗拴。一套动作并未曾做过,但由他来做,却灵活地仿佛早已驾轻就熟。 他是天生的杀手。 窗户被推开,大概是年久失修,发出一声“嘎吱”声,尽管并不太大,但在这夜里仍显刺耳。杨榆立刻屏住呼吸,静静待在窗户底下探听了一会屋内的动静,直到确定屋里的人没被吵醒才舒一口气。 用胳膊撑起身子,一个侧翻便落入房间,顺势在地上翻了一圈卸去冲力,杨榆这才抬起头打量四周——这是个和他的房间并无二致的客房,而床就在窗边。即将见到此次任务的目标人,他呼吸忽然有些急促,似乎是因为很快就能结束任务而感到兴奋。 这真少见,他如今还会因为某件事而兴奋。 反手握紧匕首,放轻步子慢慢走过去,借着月光可以看到苏邑阖着眼,十分安详地躺在床上。他不管睡着,还是醒着,给人的感觉都这样,安静、平和、通透又深不可测。 杨榆举起匕首,对准苏邑脖子。 他没太多耐心玩这场游戏,他也没太多兴致和苏邑周旋。一切都只是为了任务,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发布任务的从顾客变成了系统。他唯一感到不同的,就是他对这个游戏有些厌烦,他最讨厌被威胁,那让他觉得不痛快,但系统却是威胁他来玩这个游戏,而他杀不了系统。 苏邑忽然睁开眼。 月光清辉,他的一双眸子漆黑沉静,既通透又幽深,其中无半分睡意。 杨榆错愕,瞳孔猛地一缩,而就是这一刹那的愣怔,使他错失了最佳的良机。等他反应过来时,刀刃已经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轻夹住了。 他抽匕首,匕首却纹丝不动,仿佛生在了苏邑的手指中间。杨榆眯起眼,愉悦地笑了起来:“许久不见,开个玩笑,踏雪公子何必如此当真。” 苏邑温和地笑了,月光下他脸比白日还苍白,仿佛一碰就会碎,却不松手:“是许久未见,这玩笑可真别出心裁。” “公子喜欢就好,”杨榆索性也不要匕首了,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凳子上,仿若真的只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般寒暄,“几个小时不见,你武功可比以前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过奖了。”苏邑披了一件外套,起身下床走到杨榆对面坐下。他一头青丝散着,直垂到腿部,仿若一匹上好的缎,月光洒在上面,便似落了一层银霜。 “你说几个小时未见?”坐下后,将匕首放在桌上,苏邑忽然出声问。 杨榆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嗯”了一声,“难道不是吗?” “对我来说自然不是,”苏邑淡淡地说,“我来此已有三年。” 什么?杨榆一怔,微微皱眉,在心里喊系统,然而连喊几声,系统都像是失踪了一般,一点反应也没有。 苏邑看着他的反应,眉毛微抬,换了个话题:“你在想什么?” 杨榆不得不中止呼唤系统,随口答道:“想怎么杀你。” 苏邑也不恼,他笑了笑:“……现在你武功不如我,想杀我可没从前那么容易。” “不急,有的是时间。” 苏邑似乎被他堵得没话说,他顿了顿,忽然偏了偏头,问:“你为何三番两次想杀我?” 这问题真是难以作答,就他本身而言,也没有什么非要杀苏邑的理由,真不知苏邑是不是得罪了m-871星球的某位系统开发师。杨榆摊了摊手,十分抱歉:“我是杀手,杀人从来不问理由。” 第二日一早,柳无心从屋内出来,看到杨榆已经坐在了楼下,点了一份包子正在吃,他穿着一袭黑色劲衣,腰无坠饰,长发很利索地扎在头顶,显得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剑,凛冽锋利。吃饭的动作却十分优雅,带着一贯的不紧不慢与漫不经心。 “杨兄起得可早啊。”柳无心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走向他那一桌,正在这时,苏邑也从楼上下来了,他一出现,隔壁桌上坐着的一男一女立刻起身,正是昨日就跟在苏邑身后的两人。杨榆瞥了眼,猜应该是苏邑的随从。 青年只唤了一声“少盟主”便重新坐下了。身着黄衫的女子则急匆匆地迎了过来,一边说:“公子,昨天子时听到您屋中有动静,是否出了什么事?” 苏邑摇摇头,意有所指道:“有故友来访,坐着聊了会,怎么,你家公子的身手你还信不过?” 女子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去。苏邑脚步却倏地一拐,走向杨榆这一桌,到了桌边后,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抬袖放在杨榆面前,轻笑道:“这位‘故友’,昨夜落了一样东西我那里。” 杨榆盯着匕首看了片刻,将其插入腰间,轻描淡写地说:“多谢了。” 柳无心冷眼旁观这一幕,这时忍不住似笑非笑道:“哟,看不出来,二位昨晚可是切磋过了?” 杨榆懒得睬他,苏邑看了杨榆一眼,微微一笑:“小打小闹罢了,我与初七三年未见,故而很是怀念。” 杨榆很认真地把最后一个包子送入口中。 柳无心目光在苏邑平静的脸上转了一圈,在心里冷笑,若不是知道杨榆要杀苏邑,他还真以为他们俩人是故交好友了。 接下来一直无话,苏邑虽然早几日从篬虞山出发前往悬壶山庄,却因路上有事耽搁了行程,才会在此与杨榆柳无心两人相遇。因为目的地相同,吃了早饭后几人便一起牵了马前去牵机山。走到城外顺着官道拍马而行,迎面与几人擦肩而过,那几人形容粗犷、身材高大,柳无心和苏邑同时勒住马头,转身朝那几人离开的方向看去。 杨榆问:“谁?” “是御魔教的人,”柳无心说,“御魔教地处关外,这些年在中原行事愈发猖獗,所到之处无不鬼哭狼嚎祸事不断,没想到居然来了这里,”说着,他语锋一转,话中带刺地说,“不过这些我们这些小人物可管不着,只是怕要累着少盟主踏雪公子了。” 苏邑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位御魔教的人的背影,眉峰紧蹙。他忽然调转马头,说:“在下跟上去看看,二位先去悬壶山庄。替在下与老神医说一声,许是要晚几日才能到,请老神医见谅。” 杨榆淡淡地说:“我跟你去。” 苏邑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杨榆笑:“跟着你才有机会杀你。”此言一出,苏邑身后的黄衣女子立刻从腰间抽出一把软鞭,对杨榆冷眼相对。 “婧儿。” 被苏邑一喊,黄衣女子这才收了鞭子。只这几十息的功夫,那几名御魔教人已经快看不见了。大概是真的有要紧事,苏邑不再多言,一杨马鞭就追了上去。 一炷香后,那群御魔教的人进了一间茶肆,苏邑勒马,想了想,吩咐说:“婧儿,清风,你二人回昨日下榻的客栈等我。” 清风不放心地问:“那公子你呢?” “我?我无妨,我曾见过御魔教四位护法与十二位坛主,这几人不过是普通教众,还奈我不得。” 婧儿还不放心,瞪了杨榆好几眼,欲言又止。 苏邑笑道:“他也奈我不得。” 杨榆猛地抬头,对上苏邑漆黑的眸子,又若无其事移开了。苏邑说的没错,他现在确实奈不得他,不过一直跟着他,总归会有机会。 那群御魔教人坐在靠着窗户的桌边,苏邑与杨榆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他们旁边桌上。虽然茶肆吵杂,并且那群人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苏邑和杨榆凭借过人的耳力还是听得清楚,只不过他们说的似乎不是汉语,杨榆听不懂。 苏邑不愧是二十一世纪的高材生,困扰杨榆的问题对他来说好像完全不在话下。他侧耳听了许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初七,你再与我做一个交易,如何?”过了一会,大概是已经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了,苏邑便不再注意御魔教那边的人,拎起茶壶,姿态优雅地将两个空杯都斟满,他生得好看,不管做什么都透着一股赏心悦目。 杨榆喝了一口茶,他想起上一次的交易,冷笑一声,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不与不讲信用之人做交易。” 苏邑微微一笑:“你不要急着拒绝。” “怎么?” “在你喝这杯茶前或许有资格拒绝,但现在,我想你不得不答应。” “你什么意……”杨榆面色猛的一变,他抬起头,阴冷地盯着苏邑,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面色苍白,一只手抓住桌角防止自己摔落在地上,手臂都在颤抖。 “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下的,江湖鼎鼎有名的‘佛不语’,中者会受尽万箭穿心之苦,每日发作两次,却不会死。此毒虽然出名,解药却十分难寻,江湖上仅有三粒,”苏邑展开折扇,笑盈盈的,苍白的脸衬得一双眼睛如墨水浸染过一般,幽深而通彻,“不巧的是,三粒都在我这里。” 第9章 刺客和武林盟主他儿子(三) “佛不语”是多年前的江湖毒医“三指阎王”缪承欢生平最得意之作,中毒之人会感到全身经脉寸断,心脏绞痛,宛若万箭穿心,舌头发麻,连自杀也是不能。但偏偏若有他人以内力测探,却是感觉不到任何毒素。中毒之人明明身中□□,却有口难言,缪承欢极为得意,曾大胆妄言便是佛祖中毒也是难以言说,故而江湖人称“佛不语”。 “此毒每六个时辰发作一次,若是三十天内不服解药,毒素深入骨髓,便是神仙也难救。” 杨榆疼痛难忍,只觉得所有的意识似乎都已抽离体外。身体不受控制地翻倒在地,蜷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蒙住视线,耳边隐隐传来苏邑平静带笑的声音。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强迫自己没有叫唤出声,抬起眼,冷冷地盯向苏邑。 那目光冰冷阴沉,宛如最致命的毒蛇,狠狠缠上敌人,甩也甩不开,若是普通人,被看上一眼就会遍体生寒。 苏邑是普通人,却不是一般的普通人,这种眼神他见过,那个夜晚他刻骨铭心,冰冷的小巷,冰冷的杀手,冰冷的眼神,让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一寸一寸被冰封起来,他想那应该就是恐惧。 但现在,不一样了。 苏邑抽出他的银面折扇,轻轻展开,慢悠悠晃着。全然不顾茶肆中其他人惊恐的目光,低下头,对着杨榆微微一笑,“你应当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杨榆用力扯了一个笑,眼神冰冷,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现在……我知道了……” 苏邑轻叹一声,终于离开凳子,一撩衣摆蹲了下来,轻声说:“你还不知道,我其实恨不得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杨榆想问,但他的舌头已经麻了,根本说不出话。他猜苏邑是想折磨他,有时候让人生不如死比让人死还要酣畅淋漓。 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一旁桌上那几名御魔教人的注意,当他们看到苏邑手中的扇子时同时脸色微变,显然是认出了他的身份,互相交换了眼神,趁着茶肆中一片混乱之时不引人注意地出去了。 苏邑将扇子收起,将手搭在杨榆脉搏上,杨榆感到一股暖流从他的指尖流入自己体内,顺着脉搏流过全身,热流所过之处疼痛顿消,仿佛所有的伤痛都被抹平一般。他脱力般喘了口气,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 “跟上那批人,他们会与人交接一份地图,找到地图,用这份假的换回来,切莫打草惊蛇。”苏邑趁着把杨榆搀起来的动作将一卷羊皮纸塞入他衣服中,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等你回来,我把解药给你。” * 御魔教的人弃马步行,往城内走去,见小胡同就钻。杨榆一路摒着呼吸,宛如一条轻盈的蛇,无声无息地尾随,跟着他们来到一个死胡同里。 死胡同的尽头是一堵砖墙,那几人见四下无人,分别施展轻功跳了过去。杨榆拧着眉,踩着墙上的缝隙,很轻易地就到了墙顶上,他只露出一双眼警惕地朝里面飞快地扫了一圈,发现墙后亭台楼阁,居然是某大户宅子的花园,那几人已经不知去向。 灵巧地翻身跃入墙内,悄无声息。落脚是一片草丛,不远处种着大丛大丛的杜鹃,这户人家的主人大概很喜欢杜鹃,种类繁多,红的粉的开得正艳。 杜鹃丛中有一条青石砖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弯弯延延不知通向何方。那几人落地不久,若是从小路出去定然不会如此快就没了踪影。杨榆皱眉四下打量了下,却只见一个普通空旷的花园,不见任何房屋建筑。 可若是附近没有房屋,那群人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去了哪里? 不在附近,难道在……地下? 他想了想,低头细细打量,果然发现地上有不少草都被挤压,是脚踩上去后还未来得及复原,形成一个个不甚清晰的脚印,只是脚印只在附近有,很快就断了。他当机立断趴在地上摸索了片刻,果不其然在一处草丛里摸到一个沉重的铁环,一半埋入土里,像是生在了地上。 只是,就在这时,尚来不及拉动铁环,附近一块草皮下面却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杨榆一惊,一个纵身跃入杜鹃花丛中,将呼吸压到最低,静趴不动。 就在他刚刚藏好身形之后,随着一阵机关响动,铁环旁的一块地皮从中间裂开一条缝,两边的草皮往平移而开,紧接着从中走出几人。其中几人正是方才才在茶肆中见过的御魔教人,只是为首的却是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只见他剑眉星目,美髯长须,眉宇间颇有几分眼熟。 杨榆盯着他,他自认记忆出众,见过的人从不会轻易忘记,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何时见过此人。 “柳大侠就此留步,在下兄弟们先行告退了。” 柳大侠?姓柳? 心中一动,杨榆瞬间想起一人,那人一浮现出来后,眉目渐渐面前这人重合。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带领自己找到苏邑的青云山庄少庄主,柳无心。既然此人与柳无心有几分相似,又姓柳,难道说此人也是青云山庄之人? 只是苏邑青云山庄素来秉承侠义风范,行事光明磊落,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林正派,威望与苏邺掌管的武林盟相比也不落下风。这青云山庄之人又为何会与御魔教人有关联? 苏邑要他暗中换取地图,切莫打草惊蛇,这份地图又是何物?苏邑来到这个世界已三年,却还没完成任务,他这三年里都干了什么?他的任务与这地图是否有所关联? “好,还请几位替柳某向教主问好。” 御魔教人纷纷抱拳,就在临走前,领头的人忽然迟疑了片刻,又道:“对了,方才来之前在城中见一白衣公子,似乎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踏雪公子苏易北。苏易北乃是苏盟主独子,武艺高强,内功深厚,为人胆大心细,还请柳大侠转告柳庄主,凡事要多加小心。” 柳大侠抚须细想,最后说:“应是无妨,城外牵机山上便是悬壶山庄,老神医替掌上明珠缪水柔摆擂台选婿,比武大赛就在不久之后,这踏雪公子应当就是冲着此次比武而来,会与几位相遇或许纯属巧合。不过柳某还是在此多谢几位提醒,兹事体大,柳某自然会与兄长言明,多加小心……只是不知,那苏易北在茶肆中可曾认出几位?” “不曾,我们就坐在他邻桌,他应该并未认出我们,我们能认出他也是因为他在教训人时取出了他那把扇子。只是不曾想到,江湖人人都道踏雪公子侠义心肠,襟怀坦荡,今日见他行事,却也不过如此。” “江湖中多是沽名钓誉之辈,”柳大侠听闻不由冷哼一声,“就说他那父亲、当今盟主苏邺,当年为了这盟主之位使的手段可不少,要不是他,如今武林盟总部便会在我青云山!我兄长如今功力只有以前的七成,便都拜他当年所赐!” 杨榆静悄悄地伏在草丛中,听人骂苏邑听得津津有味。又过了一会,那群御魔教人才重新翻墙离开,杨榆却继续埋伏在花丛中——苏邑让他跟着这群人找一副地图,如果他们是来送地图的,那么想必已经留在了这里。 御魔教人离开后,柳大侠本也正要离开,谁知这时园中小路那头忽然走来一人,听脚步应是一名女子,杨榆耐着性子继续趴在灌木丛之中,透过花枝看去,只见这名女子身穿湘色薄纱襦裙,身子袅娜,仪容秀丽。途经杨榆身边时,她脚步似乎顿了一顿,杨榆心中顿时一紧,却见她已经走了过去。 女子走到柳大侠身边,娇嗔道:“六爷可是嫌红衣招待不周、有所怠慢?说是出来散心,红衣等候良久却不见六爷,还以为六爷已经离开了呢。此处为秀园一角,地处偏僻,不知六爷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出来散心无意中走到此处,见此处杜鹃开得正好,不知不觉就停留得久了些。”柳大侠揽住女子的细腰,女子就势倚在他身上,柳大侠哈哈一笑,两人并肩沿着小路出去了。杨榆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静静地又等了少顷,确定不会有人回来,才重新来到那块有机关的草丛处。他在地上摸索着找到铁环,用力一拉,只听“咯嗒”一声闷响,地底传来一阵沉重的机关转动的动静,地皮裂开,露出一个黝黑的洞口,潮湿阴暗的石梯盘旋而下。 杨榆勾起唇角,正待下去,却就在这时,身后冷不防响起女子泠然的嗓音,与此同时,一只素白的手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他的脖子—— “你是谁?” * 云起客栈二楼一间上房内,一名面色苍白的白衣公子正坐在床上打坐调息,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守在屋中为他护法。一炷香后,公子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 “公子,内力已经全部恢复了吗?!”听到动静,两人立刻转过身来,这两人正是一直跟随苏邑身边的清风与婧儿,急切地出声相问的正是婧儿。 “时间有限,只恢复了八成,不过也够了。”苏邑说着从床上下来,只是才一触到地就面色一白,猛地一阵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听得人甚是揪心。 “公子小心!您两年前得不知名的前辈真传,虽然内功大增,却也因此引发了体内被盟主以内力压住的寒症,盟主曾不止一次强调,您体内内功不能耗尽,否则会寒毒攻心,您怎么就不听呢!”清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感受到他的手一阵冰凉,不由心中微涩,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苏邑无奈地笑了笑,安抚道:“无妨的,我还撑得住。” “公子,婧儿不明白,您出去了一趟怎么就内力耗尽了!”婧儿在一旁忽然愤恨地道,“那个冷面男呢?!是不是他干的?!我去杀了他!” “婧儿莫冲动,他去替我做事了,与他无关,”苏邑揉揉眉心,苍白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丝疲态,他低低叹了一声,“你呀……你这性子几时能改改。” 婧儿面色一白,垂下头不敢说话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清脆而有礼,苏邑一怔,一边整理衣袖,勉强打起精神,一边吩咐清风道:“去看看。” 清风应声过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貌美女子,女子穿着一身湘色的长裙,身段极好,媚态极妍,眼波流转间尽是说不出的风情韵致。她轻踏碎步迈入屋内,婧儿见了,立刻沉着脸挡在苏邑身前,警觉地问:“你是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我是来找踏雪公子的,”女子微微一笑,目光绕过婧儿落在静立不语的苏邑身上,“我家主人有请公子一叙。” 苏邑微微皱眉:“你家主人是谁?” “公子去了便知。” “我若不去呢?” “主人说,公子如果这样说,就让我与公子说一句打油诗,公子听了自然就会去了。” 苏邑笑笑,“姑娘请讲。” “主人要我与公子说,三百年前红雨落,一十四年风波起。” 第10章 刺客和武林盟主他儿子(四) 汾陵城地处南方,风物秀致,城内有一条举国闻名的花街,花街出过两名举国闻名的花魁。其中一名便是荀芳阁的名妓宋师师,宋师师当年一曲《凤求凰》曾引得凤凰真身从天而降,盘桓眷恋,百鸟朝凤之奇观引得天子也为之称叹。另一位名妓陈芙臣则是楼心月之人,陈芙臣的舞当天下一绝,据闻曾被皇宫内廷暗中传唤,为的是排练太皇太后八十大寿寿辰上的一支舞曲。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楼心月……一个妓馆也取这么风雅的名字,真不怕辱没了古人文士。”一进楼心月的侧门,憋了一路的婧儿终于忍不住嘀咕。 湘衣女子本走在前头引路,此时听见了,头也不回地说:“姑娘此言差矣,有道是‘自古才子多风流’,诗词文赋与情怀是密不可分的,怎能只拘泥于骚人墨客?如若有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情怀,纵使是妓馆,又有何沾不得诗词的?” 婧儿被堵得哑口无言,她本就看这个女子不爽,不由有些恼羞成怒,拔高声音:“你……” 清风看了眼与那湘衣女子并肩走在前头的苏邑,拉了拉婧儿袖子,小声道:“行了,你少说几句,免得又惹得公子不快。” 一提到公子,婧儿顿时气焰全收,她咬着唇,不甘不愿地把头瞥到一边。 潇/湘阁建在楼心月的后/庭,四面环水,仅有一曲折回廊与外界相连。阁内候着一名年轻公子,青丝散落,身着红衣,衣襟大敞,神情慵懒中流露出几丝不羁。男子少有穿红衣的,他却将一袭红衣穿出了别样的风华。下人将四周的窗户全部推开,清风徐徐而来,吹得屋中香炉中的檀香四散。 “在下苏邑,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对方微微一笑,怡然道:“早就听闻踏雪公子才识过人,就算在下不说,公子也已经猜到了吧?” 苏邑想了想,垂眸凝视着香炉,轻笑道:“南有长歌,鬼神不愁。阁下可是长歌门门主?” “南有长歌,鬼神不愁;北有篬虞,小儿无忧。少盟主果然一猜即中。” “素闻长歌门主神秘莫测,喜着红衣,苏某能猜出也并非偶然。只是不知门主今日找苏某前来,有何要事?” “确实有事,不过你且等等,”门主侧耳听了听,然后笑道,“来了。” “何人?” 然而很快,苏邑不用门主回答就知道是何人了,只见门被推开,一名玄衣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女子也着湘色衣裙,最令人震惊的是,她们的脸竟然均与方才引苏邑前来的那名湘衣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两名女子走进后与另一名站在一起,三位女子整齐地站在门主身后,连头颅低垂的角度都毫无偏差,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湘色衣裙衬得阁主一身红衣更加妖冶,仿佛渗了血,十分诡谲。 苏邑脸色微变,眉峰轻蹙,看向才进来的那名男子,“你怎么在这里?” “自然是你教我来的。我发现了地图,他们的人发现了我,而我打不过她们。”杨榆冲他一笑,早有侍女添了一份桌椅,杨榆便在其上悠哉地坐下了,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苏邑垂眸沉吟少顷,摩挲着腰间折扇,温文尔雅地笑道:“门主,这是怎么回事?” “我安排红衣在楼心月潜伏,故意接近柳子长,就为了得到地图,不想半个时辰前红衣发现这位兄台在秀园鬼鬼祟祟,于是捉了来,也不曾拷问,这位兄台自己就把公子给供出来了。”门主说到这里轻轻抬了抬手,侍立在他身后的一名湘衣女子立刻端起茶壶,挨个给几人斟茶,“三百年前红雨落,一十四年风波起。听闻踏雪公子这两年来一直也在找寻地图的下落,想必公子也是知晓三百年前所发生之事了?” “自然,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过,三百年前魔道曾出过一名天纵奇才,名为聃浅,他将一身武功修至出神入化,后来越发贪婪,开始追求长生。只是他手段残忍,竟想用幼子生命为自己续命,据说他曾抓获一百九十九名未及冠的少年,砍去他们头颅,将鲜血放满整整一池,吸取精血延长寿命。此举自然引起武林公愤,所有正道联合起来讨伐聃浅,却又因忌惮聃浅的武功而采取车轮战术。整整十个昼夜,聃浅不停不歇地与一众武林正道的高手过招,一共杀死三百一十二名武林高手,最后终于精疲力尽,被逼至悬崖边,纵身一跃,就此结束这段腥风血雨。” 苏邑说完,门主垂眸呷了一口茶,薄唇边若有似无地溢出一抹讥笑:“三百年前此事发生后便成为武林禁忌,如今已经鲜有人知,公子居然偶然一听就能听人将前因后果完全说清,可真是好运气。” 苏邑笑笑,不为所动。 “那公子又可知十四年前所发生之事?” 十四年前发生的事并非禁忌,武林中无人不知,苏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十四年前,邪教古墓派的守墓人在中原为非作歹,武林正道联盟,推举家父为盟主,一举铲除古墓派,为武林除害。” “为武林除害,为武林除害?!哈哈哈,居然说是为武林除害!”门主忽然大笑了起来,形似癫狂,清风与婧儿见此警惕地将手搭在武器上。苏邑看了他们一眼,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他们这才松了开。 门主笑完,一脸厉色地盯着苏邑:“少盟主可知,十四年前武林盟对守墓人斩尽杀绝,才是真正为武林埋下祸根!” “我知道……”苏邑抬起头看着他,一双琉璃般通透的眼仿佛可以看透所有的事,他轻声说,“这件事是武林盟对不起守墓人。” “你知道?”门主冷笑一声,“你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守墓人守的古墓,里面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掀起血雨腥风的魔头,聃浅……我还知道,十四年前青云山庄陷害守墓人,设计让武林正道结盟错杀无辜,后柳家就一直千方百计地寻找古墓所在。”苏邑顿了顿,垂眸道,“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抢在他们前面找到古墓。” “你找古墓,也是为了里面那样东西?” “是,想必门主也是吧?” “青云山庄是聃浅传人,他们要那样东西我可以理解,你要那样东西又有何用?” 苏邑微微一笑,淡然沉静地道:“江湖不可再掀血雨腥风,我要找到它,然后毁了它。” 此话一出,门主神情恍惚,半晌未能回神,他怔然地摊开手心,只见手掌肌肤十分莹润,宛如玉石,而手掌中央则有一红点,从掌心渗出,宛若一点朱砂,妖冶异常。 门主凝视着手心朱砂,眼神中竟有了一缕无可奈何的悲怆,他恻然道:“时间不多了。” 同时在楼心月中,一间隐秘的院子里,两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其中略年长的一位问道:“二弟,东西可曾拿到了?” “自然,就在刚才,御魔教人果然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秀园,我把地图藏在了秀园的密室里,等无颜侄女过来后就能出发了。只是没想到这群人虽然凶残野蛮,却还算讲信用。” “没有柳家人的血,他们就算有地图也没用,还不如还给我们,等找到古墓后大家一起共享里面的东西。” “不过大哥,里面的那个东西……可是真的?” “自然,不然那群守墓人能为了守住古墓,在自己的血中下蛊?除了那样东西,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们抛弃一切,在关外崖底一守就是三百年。三百年来,子子孙孙,从未有一人离开。” 第11章 刺客和武林盟主他儿子(五) 这日一早,汾陵城之中就驶出两辆马车,一路北上,正午时分已经到了罕见人烟的地方。 “门主,再往前就是澂水了。”马车停下,第一辆马车的门帘从外被掀开,容貌秀美的女子低垂臻首,恭敬地说。 车内斜卧着一红衣男子,一对鸦眉,一双凤眼,斜斜睨过来便似含着无限风情,却又让人不敢接近:“那便歇一歇,红衣,取些干粮分了。” “是。”门帘重新合上,红衣从始至终都未曾抬头。 长歌门行事诡异,门主的四位贴身侍女:红衣、潇青、江兰、雪洺四人,竟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红衣那时潜伏在楼心月的时是戴了人皮面具的,等她将面具撕开,面具下的脸与其他三人也是一模一样。直看得婧儿与清风瞠目结舌。幸好此次出发前去关外只有红衣和江兰两人跟着,对外只道是双胞胎,也不至于那般显眼。 “其实我们脸上这张脸也是假的,”江兰是四姐妹中最活泼的,趁着中午休息,她悄悄告诉清风,“不过门主只爱这张脸,清风大哥没去过我们门内,那才可怕呢,所有人都是这一张脸。” 清风想了想那场景,头皮一阵发麻。 另一辆马车上走下三人,正是杨榆、苏邑还有婧儿,红衣给每人都分了干粮后去打水,婧儿和她一起去了,而江兰正拉着清风笑嘻嘻地聊天。杨榆四下看了看,趁人不注意悄悄拍了拍苏邑,问:“苏少盟主,我帮你做的事也算完了,解药呢?” 苏邑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底青花的小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他却不将药丸给杨榆,而是放在掌心,双掌相合,轻催内力,再摊开手时药丸已经一分为二,切口光滑。苏邑把其中一半拿给杨榆,温和一笑:“你先吃半粒,每日只会在半夜子时发作一次,另半粒等所有的事结束后再给你。” 杨榆目光渐冷,他接过那半粒药丸,勾起唇角,慢慢道:“你说话不算话。” 苏邑油盐不进地笑了笑:“你并未将事情做完,我为何还要信守承诺?” “也是,”杨榆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明白,你看,你们所有人武功都比我好,和你们相比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不能把解药全给我?”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想不明白?”苏邑微微一笑,眼中寒芒刺骨,他静静地说,“我恨你啊,当然不想让你好过,看到你受折磨,我也能开心一点。” 杨榆眨眨眼,将解药吞下,时间尚早,他百无聊赖地问:“你恨我,是因为我杀过你两次?” 苏邑眼神冰冷,他一挑眉,讥讽道:“难道还不够吗?” “那你杀了我不就行了?” 苏邑沉默了一会,他咬了一口干粮,淡淡地问:“尖吻,人命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赚钱的工具?” 谁说不是呢?杨榆面无表情地想。死了活着有什么区别? “你杀了我后,我母亲受惊,突发心脏病也死了,父亲本来身体也不好,苏家快垮了。我能看到那边的情况,我却不能回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倒下,看着父亲倒下,看着苏家倒下,我却不得不在这里做莫名其妙的任务,回不去。”苏邑平静地说,“你说,我该不该恨你?我每一次看那边世界的情况,对你的恨就多一分。对你们这种草菅人命的人的恨,就多一分!我恨你,却不会杀你,因为我不想变得和你一样。” “你将我引入陷阱,差点被大皇子捉到关入天牢,不也是草菅人命吗?” “你说得对,”苏邑叹道,“其实我只是觉得让你死太便宜你了。所以想多折磨折磨你,让你恨我,我才稍稍解气。” 一阵沉默,两人背对着靠坐在马车车辕上,红衣和婧儿取来了水,他们沉默地吃完干粮。就在即将上路时,杨榆忽然淡淡地道:“你问我你该不该恨我,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父母,我的师傅,是被我杀死的,我一点也不难过。就像你想折磨我解恨,但恐怕要让你失望,我不会恨你。我已经很久,都不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了。” 苏邑怔然,许久许久,才慢慢笑了起来:“尖吻,以前我觉得我们还挺像的,你知不知道商场上大家都喊我什么?和你一样,他们都喊我毒蛇,因为我总是潜伏在没人察觉的地方,一点一点蚕食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公司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被我吞并。我以为我们一样都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但现在我想我错了。我不择手段是因为我想得到想要的东西,我的心虽然是黑的,但它还活着,它在跳动,它是热的。但你的心,已经死了。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我还是个人,你却已经不是人了。” “你说得对,”杨榆欣慰地勾起唇角,他将手抚上胸口,“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心已经死了,但我也比你更无顾忌。你说,如果现在我们俩处在的游戏是同一个游戏,最后谁能赢?” 苏邑进入马车的身形一顿,他握住车壁的手微微收紧,关节隐隐泛白。 当天傍晚一行人来到澂水,这是一条横贯东西的长河,长歌门早有门人候在这里准备好船。船上一共有六个房间,门主、苏邑、婧儿以及两名侍女各住一间,清风和杨榆合住一间。 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入了夜后众人早早睡了,午夜子时,清风忽然被一阵床与木板相撞的声音吵醒,他迷迷糊糊分辨出是杨榆那边发出的声音,于是起身摸了过去。 “初七公子,你没……”话音未落,清风借着窗户里照进来的月光看到杨榆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连带着不甚结实的床与地板相撞,发出轻微的响声。清风吓了一跳,伸手去摸杨榆额头,却只摸到一手冷汗。他又推了推杨榆,却只见他双目紧紧闭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清风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去找苏邑,苏邑一听就知道是“佛不语”发作了,存着看好戏的心思,他命清风在他房里歇息,自己披衣去了杨榆房里。 推开门,走近杨榆床边,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苏邑一怔,扳过杨榆的头,只见他脸色苍白,额前的头发全部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唇上一片血肉模糊,竟是他怕叫喊出声咬的。也不知道疼了多久,杨榆意识已经模糊,却还是紧紧咬着嘴唇,一丝一毫呻/吟也不愿发出。 没想到佛不语真正发作起来居然这么厉害,连尖吻这样意志的人都被折磨得神情不清。 这样的他看起来少了平日里的锋利冷漠,多了几分脆弱。苏邑忽然有些不忍,他犹豫着捏住杨榆下巴,强行让他松开嘴唇。与此同时握住杨榆的手,催动内力帮他顺着体内血脉。渐渐的,杨榆慢慢平静下来,十分安静地躺在床上。 难得和他能这么和平地处在一室,苏邑看着他这幅样子,心中居然慢慢也平静下来。借着月光,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这个冷血无情的杀手。没了清醒时冷漠的伪装,苏邑很诧异地发现尖吻的眼睫毛比他印象中的还要翘一点,鼻子低一点,嘴唇线条柔一点,脸部轮廓也清隽一点。 过了一会,杨榆眼睫毛微微颤动,似乎要睁开来了,苏邑心中一惊,连忙站起身就要离开,冷不防一只手猛地握住他手腕。 手心冰凉,像是一块冰,能一直冷到心里。 “师弟……” 虚弱的声音传入苏邑耳中,苏邑浑身一震,愣愣地低下头,只见杨榆一只手紧紧拽着他不放,神志还未曾清醒,眼睛半睁半阖,里面居然有一丝水光,嘴唇微微翕动,似在呓语,似在乞求:“师弟,别怕……疼也不能叫……别怕……” 有那么一瞬,苏邑以为这个躺在他面前的男人不是尖吻,尖吻是漠然冷酷的,这个男人却脆弱得仿佛一捏就能碎。 迟疑了片刻,苏邑想要抽出手,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男人眼神慢慢清醒过来,冷冷地盯着他,那目光让他觉得遍体生寒,想动也动不了。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已经听不出丝毫脆弱的感觉了,坚硬得仿若一块冰,将所有的伤痛都冰封起来,放在了连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这样自欺欺人地活着。 真可怜。 苏邑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恨不动他了。 “这是另半粒解药,”他想了想,从怀中将瓷瓶掏出来放在床沿上,微微笑道,“你晚上发作声音太大,吵得大家睡不着。” 第12章 刺客和武林盟主他儿子(六) 沿着澂水一路向西南而去,到了弱水后换乘马车,约莫又过了半个月这才到了殷都。殷都往西便是沙漠,地图上显示古墓就在那里。 门主平日一直在马车中,若非必要从不出面,大概已经有八天没有见过他人了,当他下车时,除了服侍他的江兰和红衣之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他面白如玉,仿佛玉石雕刻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不见丝毫烟火气息,而他的手,手指纤长,透明苍白,掌心那一点朱砂更是仿佛要渗出来一般,诡异惊人。 红衣小心翼翼地说:“门主,客栈到了。” 门主不为所动,只静静垂眸看着手心,红衣想了想,轻声加了一句:“姑姑已经等在里面了。” 门主猛地抬起头,如玉般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期翼和惶然,红衣看了心中一痛,连忙低下头,再不敢看他一眼。 有些事,不能说,也不必说。在她遇到他的那时起,她就已经明白,情不由己,从来不只是说说那么简单。 眼前一阵风动,门主站立的地方已然没了人影,红衣挡在门口,面色淡淡地说:“请诸位稍等片刻,现在不能进去。” 杨榆面色漠然,只看着苏邑,而苏邑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清风小声问江兰:“姑姑是谁?你们门主反应怎么这么大?” “我也不知道……”江兰低声道,“见过姑姑的只有门主和红衣姐姐,不过听说……我也只是听说,那个姑姑就长着和我们现在一样的脸。” “你是说,你们门主要你们每个人都易容成那个‘姑姑’的模样?” “是的。” 婧儿一直竖着耳朵在一旁听,听到这里不由“啧”了一声。她静静看着红衣,只见风动衣袂,青丝飞舞,恍惚间那个湘衣女子肃然的神情中似乎流露出了些许沧桑、些许疲惫。她又将目光黯然地落在公子身上,白衣公子神情淡然,几分温和,又几分疏远。她忽然有些绝望。 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门主就重新走了出来。他面无表情,任其他人如何看都无法看出方才发生过什么,婧儿却敏锐地感受到他不一样了,似乎舍弃了最后一点什么,那是他与这个世间最后的牵连。迎风走动的身影间,多了一抹孤绝。她心中一跳,偷偷看向红衣,果然见红衣低垂的眉目间流露出一抹凄厉的绝望。 清风还很好奇地想看一看那位“姑姑”长得何样,门主却已经上了车,吩咐继续赶路。清风挥着马鞭,明明已经行得远了,他却仿佛福至心灵一般,懵然间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客栈门前站着一名女子,红衣猎猎,像是燃起的一团火,飞扬的尘土模糊了她的五官,清风却依旧能感觉得出,那应当是一名绝色无双的女子。就算门主将身边所有的人都弄成和她一样的脸,却依旧比不上她的半点风华。 他忽然有些明白,这位门主为何总是爱穿红衣了。 按照地图的指点,当天晚上他们行至一处沙山山口,门主忽然命令停了马车。他从马车中走出来,也不顾将衣服弄脏,径自一撩衣袍,席地而坐。杨榆和苏邑对视了一眼,也学着他坐在了地上。 门主从衣袖中掏出一卷羊皮纸,正是当初苏邑让杨榆去偷换的地图。他将地图摊在地上,比划给他们俩看,“若是没有出差错,明日午时我们就能到古墓了。届时只需我进去即可,二位便留在外面罢。” 苏邑眉心微蹙,门主淡淡地道:“踏雪公子放心,在下会将那个东西毁掉的。”说着,他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异术害人,三百年却不足以平息风雨。” 苏邑想了想,说:“人心若坚,风雨又怎能令其动摇?只可惜诱惑太大,这世间最受不了蛊惑的,便是人心。” “踏雪公子说得对,这世间如公子这般心性坚定的又有几人?!”夜间风寒,在大漠中吹得砂石飞舞,发出幽远的空鸣,像是从天而降的赞乐,所有人的心情都十分奇特地平静了下来。门主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平静地问,“在下可否在最后再问公子一个问题?” “门主请讲。” “地图与古墓一事,公子是从何得知?又知道多少?” 苏邑沉默了须臾,似在整理话语,然后慢慢地说:“三年前,我随苏邺去青云山庄作客,无意中闯入山庄的地牢,在里面遇到一个人。 “那个人被困在水牢里,浑身都是伤痕,脸上的皮肤像是被烙过,焦黑一片。鼻子被割了,伤口也没人帮他处理,于是生了很多蛆虫。我见到他后惊立当场,青云山庄在武林中是义薄云天的正道,可没想到居然有如此恶毒的手段对付敌人。不过虽然如此,我也只以为这是青云山庄私事,不宜过问,于是忍着恶心就要离开。但在最后一刻,那人醒了过来,然后喊住了我。” “我想柳子鸣最大的失误,就是还留着那人的舌头,不过他要从那人口中问出一件事,也只能留着他的舌头。但那人却把不肯告诉他的事,尽数告诉了我。”苏邑回想了片刻,大概是又想到了当时的场景,脸色变得更白,也衬得眸色更幽黑,声音却很镇定,“在十五年前,武林有个最大的魔教古墓派,他们自称守墓人,在中原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后来几大名门正派决定联合讨伐古墓派,于是建立武林盟。那时年轻一辈中苏邺行侠仗义,而柳子鸣武功高强,两人是竞争盟主最有望之人。苏邺与柳子鸣交好,不愿产生嫌隙,于是行君子之道,意欲退让,却不想反而被武林中人所敬佩,被推举为武林盟主。柳子鸣心胸狭窄,就此记恨苏邺,虽然两人明面上仍是以好友相称,不过青云山庄暗地里却屡屡与武林盟作对,这在武林中已成为大家心照不宣之事。” “苏邺成了武林盟主后带领武林中人成功铲除魔教古墓派,他生性仁慈,放所有守墓人一条生路,却不想柳子鸣暗地里将这些守墓人全部抓进了青云山庄,关在地牢中,用尽酷刑、只为了逼他们说出古墓的具体所在。无数守墓人就此被虐杀,后来终于有人受不了,交代了古墓地图所在,但柳子鸣却言而无信,在取得地图之后,还是将其他所有人都杀死,只留下那一名守墓人,以防有诈。” “柳子鸣根据地图去找古墓,却寻不到入口,无疾而返,他怀疑那份地图有假,于是逼问那名守墓人,只是守墓人早就因亲友全部丧命而无所顾忌,始终守口如瓶,柳子鸣无奈,只能每日换着法子折磨他,那日我见到的废人,便是被折磨后的守墓人。守墓人自知不久于人世,在要求我发毒誓绝对要阻止柳子鸣之后,将地图的秘密和盘托出。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布局,先是将柳无颜李代桃僵偷换而出,又四下查探柳子鸣将地图藏于何处。一年前我发现他与关外的御魔教人有勾结,地图也一直藏在御魔教人那边,要他们破解地图的秘密,我想御魔教人总会来回来找他,于是派人盯紧两边,只是两年来一直未曾有任何动作。前不久柳子鸣与柳子长兄弟忽然离开青云山庄前去汾陵,我立刻动身借着要参加悬壶山庄比武招亲之名也前去汾陵,没想到竟然真的找到了地图。” 门主略有疑惑:“什么秘密?柳无颜又是谁?” “婧儿,过来,”苏邑扭头朝不远处和清风他们坐在一起的婧儿招手,婧儿依言走来,苏邑说,“将面具去了罢。” 婧儿一愣,却也只迟疑了一瞬,就十分温顺地从脸上撕下一层□□。只要是他的吩咐,她从不问缘由,只是照做。 面具下,是一张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脸,如果说先前的婧儿只是清秀,这张脸却算得上是张扬漂亮。门主端详了片刻,忽而拊掌大笑起来:“明艳大方,果然像我守墓人!” “门主已经猜到了罢,”苏邑轻轻一笑,一举一动都沉稳平静,“婧儿怕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守墓人之一。当初柳子鸣兄弟抓守墓人的时候,婧儿还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柳子鸣便将她带回山庄,为防日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对外宣称她是他流落在外的孤女,将她抚养成人。只可惜养育之恩虽在,情义却半丝也无。” 婧儿低着头,咬着唇不说话,显然是已经知道了这些事。 苏邑有些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继续道:“那个守墓人告诉我的秘密便是,虽然按照地图可以找到古墓所在,但想要打开古墓大门,须得要守墓人后人的鲜血。我将婧儿带在身边便是为了那一刻做准备,只是如今有你在,怕是也用不到她了。” 尽管早知道苏易北将自己带在身边是有目的的,但此刻听他亲口说了,婧儿还是觉得心中一阵剧痛。她面色苍白,眼神有些空洞。 “想不到我守墓人还有后人存活于世,”门主欣慰地看了一眼婧儿,又问,“那一名被关在青云山庄地牢里的守墓人呢?他现在在哪?” 苏邑沉默,许久才淡淡道:“他将所有的东西都告诉我之后,便要求我将他杀了,给他一个解脱。” 门主面色一白,愣怔了良久,才牵出一个无力苍白的笑。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沙山,古墓就在那里,那里原本也该是守墓人长眠之地,可如今,却因为一些人的贪念,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就被活活地葬送。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所有的一切,被摧毁只在一刹之间。 十五年前那场灾难,是他午夜梦回永远甩脱不了的噩梦。 “幸好,幸好,这一切就快结束了……”他喃喃道。 月朗星稀,明日又该是一个好天。 第13章 刺客和武林盟主他儿子(七) 连夜赶路,到了苍陀山脚下后弃车步行,总算在天方微熙时爬上了半山腰。 “古墓所在的山谷四面绝壁,无路可行,”门主带着众人立在一处悬崖边,俯视着崖底,神情有些温柔,似乎穿越了漫长时光,落在了遥远的回忆里,“须得从这里跳下去。” 众人闻言均朝崖底看了看,却只见一片云烟雾霭缭绕,见者心惊胆颤,不知崖深几何。 就在大家都默默盘算着自己是否能安然无恙跳下去时,门主又开了口:“红衣、江兰,你们陪着踏雪公子就此回去罢。接下来的路我一人走便够了。” 红衣面色一白,正要说什么,被江兰强行拉到了后面。苏邑眉心微蹙,想起了先前答应过他的事,最后只轻轻叹了一声:“也好,相识一场,我便在此看着你下去,权当为你送最后一程罢。” 门主微微点头,正要再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破风声忽的传来,众人面色一变,纷纷闪避,只见一只飞镖以雷霆之势一闪而过,消匿在了前方的深谷里不见踪迹。 杨榆跟着大家一起回过头,只见一队人从两旁山路包抄而来,领路的分别是柳子长和柳子鸣,柳无心也在人群中,他一眼看见去掉人/皮/面具的柳无颜,倒抽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小妹你果然在这里!快点过来!” 柳无颜摇摇头,坚定地站在苏邑身后。柳子鸣见状,冲着苏邑遥遥作了一揖,笑道:“此次还得多谢踏雪公子为在下引路,在下才能顺利找到古墓。” 苏邑面寒如冰,“你们一直跟着我们?你们是何时发现地图被掉包的?” “诸位武功高强,若是有人跟着岂会毫无察觉?”柳子鸣长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盒,透过透明的盒壁可以看到里面安眠着一只赤红的虫子。门主一见,忽而轻笑了出来:“寻芳蛊,庄主真是好手段!” 苏邑顿时恍然大悟,寻芳蛊他听说过,能追踪一出生后所接触过的第一只蛊虫的踪迹。想必是这柳子鸣早就想到如果婧儿得知了自己身份、定会叛出青云山庄。所以他养了一直寻芳蛊。守墓人血液中遗传着一种蛊虫,此蛊分字母,母蛊在古墓中,所以若是身带子蛊的人离开了古墓附近,绝活不过三十。 柳子鸣在寻芳蛊一从虫卵中出生后就让它喝了柳无颜的血,所以现在才能凭借此蛊找到他们所在。 虽然还有不少疑问,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柳子鸣和柳子长带人包围了他们。 苏邑几乎没有犹疑,在明白了当前状况后,当即对门主道:“你先下去,将墓中东西毁去,此处有我们,定会为你争取足够时间。” 从头到尾,杨榆动都没有动,像是对眼前状况丝毫也没放在心上。其实是因为,在青云山庄的人还未出现时,他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久违的电子声—— 【叮——宿主,你怎么还没完成任务?】 “我还想问你,你这段时间怎么消失了?” 【叮——m-871工程师开发出了新的程序,本系统这段时间一直在休眠,被装入了新的程序。】 杨榆心中一动:“什么新的程序?” 【叮——回宿主,有支线任务程序和强制手段程序,前者需要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能量才能开启,后者是可以帮助宿主更好更快地完成任务。】 杨榆沉默了片刻,说:“别出篓子就行。” 【当!然!不!会!出篓子!= ̄w ̄=】不知道为什么,杨榆居然从系统机械平板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得意,这一定是错觉…… 【叮——温馨提醒,宿主想什么本系统全能知道,请宿主不要怀疑本系统的智商,本系统可是最智能的系统!】 等杨榆回过神时,门主已经纵身跃入了崖底,而现场的两方已经打了起来,他站在苏邑这边,自然被青云山庄的人看做是苏邑这一伙的,不得不应付对方的攻击。场面一片混乱,他们这边虽然人少,但全是个中高手,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想要在一时之间拿下他们也是困难,场面就这么僵持着。 旭日东升,殷红的朝阳带来的却是死亡的气息。 打斗一直持续到中午,连杨榆这样杀人如麻的人也感受到了一丝疲惫。他是从小就被训练出来的杀手,他见惯了鲜血,见惯了死亡,可是苏邑不是。这个想法一出来,杨榆忽然就不可抑制地想要找到苏邑的身影,他想看看这个淡若清风的伪君子,在这种脱离了一切计智、只靠肉/体殊死搏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模样? 在打斗的空隙里一抬眼,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影,他看到了一个人。 手持折扇,翩然若鸿。如此矫健灵活优美的身姿,一张脸却白得可怕,衬得漆黑的眸子幽深如夜,里面有着他看不懂的情绪,那是怜悯、是可惜、是决绝、是罪责、是舍弃。但尽管如此,他下手依旧快准狠,没有丝毫动摇。 杨榆忽然有些感到心惊。 这个人,他的灵魂和肉/体好似是完全分开来的一般,尽管他因为杀人而感到罪恶,却依旧能很冷静地杀着人。一边犯罪,一边忏悔,如此矛盾的两个行为却能同时进行。究竟要怎样的自制力,才能如此冷静地控制着自己所有的行为?不受任何情感上的束缚,只因为形势所迫,所以要去做。 他是疯子,难怪他总是杀不掉他。 战局拖沓着,所有人都因为麻木而动作变得缓滞,就在这时,杨榆猛地听到一声熟悉的“砰!”,在此情此景下不啻于平地炸响的一道惊雷,划破所有人的耳膜,大脑一片空白,手下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时间在这一瞬仿若静止。 杨榆心中一个激灵,他扭头看去,只见苏邑手上很淡定地拿着一把从未见过的——手……枪…… 手……枪…… 枪…… 平静地移开视线,平静地砍下一刀,他平静地问系统:“你说,我还有完成任务的可能吗?” 【……叮——您所呼叫的系统不在,请稍后再拨。】 “……” 苏邑这一枪将很多人都震住了,然而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对着附近的人连发三枪,尽管离得近,但因为没有经验,这三枪还是打歪了。真是浪费子弹,杨榆有些慢无边际地想,如果是他来用那把枪,肯定百发百中,一枪在心脏的正中留一个洞,血淋淋的。 尽管没有一枪毙命,可这一把武器还是起到了威慑的效果,杨榆觉得苏邑似乎想以此作为这场战斗的终结,来和柳子鸣谈判。在这样一个所有人神经都绷到极致的时刻,突如其来的枪声、神秘而致命的武器,让很多人紧绷着的那根弦“啪”的就断了。果然是苏邑的手法,时机掐的正正好,打蛇打七寸,简直致命。 “柳庄主,在这么打下去怕是要两败俱伤,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 苏邑脸色依旧苍白,眼睛却亮得骇人,他微微一笑,浑身上下便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柳子鸣面色几变,最后一抬手,示意自己的人都不许动。眼见他如此,清风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忽然见人群中的柳无心猛地一剑掷向苏邑,这一剑带了破釜沉舟的气势,快如闪电,直冲苏邑面部而来。 “公子小心!” 婧儿心中一颤,未及多想便喊了出来,然而喊完之后她才想到凭苏邑的本事,这一剑还耐不得苏邑何,于是稍稍放下心。 是的,这一剑虽然又快又准,然而在苏邑面前还是差远了。在场的、凡是看过苏邑刚刚打斗的模样的人,无人不这么想。包括柳子鸣,他遗憾地摇摇头,就等着苏邑轻描淡写地躲过儿子掼出的这一剑,然后好好谈一谈。 除了杨榆。 几乎是在剑破空飞来的同一时间,他看到苏邑身子不可察觉地晃了一晃,尽管这只是个微小到无人察觉的动作,尽管苏邑面色仍然从容——但他仍然在瞬间明白过来,苏邑为何会选择拔枪谈判——他到极限了。 在稍纵即逝的考虑里,杨榆与剑同一时间到达苏邑身边,他猛地拉过苏邑往怀中一带,剑尖在最后擦着苏邑的肩部落入身后深渊。 清风和婧儿愣在了原地。红衣和江兰绝望地闭上眼。 柳子鸣猛地眯上眼,唇边慢慢浮现一个胜券在握的冷笑。 苏邑已经无力起身,他疲倦地阖上眼,头靠在杨榆脖子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叹了一声: “唉……可惜了……” 杨榆心中一顿。接触到苏邑之后,碰到他冰凉的手,他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到了怎样的极限,他也难以想象如果没有方才那一出,苏邑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也许是最后。 怎么会有人……这样的…… 心中涌起一阵惊涛骇浪,像是有什么被颠覆,又慢慢重新构筑,心脏也以陌生的频率收缩。他来不及想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只是无意识地用沙哑的嗓音问:“你为什么要……”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苏邑轻笑一声,声音缥缈,不知道是说给杨榆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过程从来不重要,结局才重要。可如今这个结局,我依旧是输了。” 他喃喃:“我好不甘心,我从来没有这么不甘心过……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杨榆手指收紧,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口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或许,我可以……” 苏邑眼睛一亮,盯着他的眼神有着奇异的光彩。 【叮——察觉到宿主此刻的动摇,绝佳好时机不能浪费,启动强制执行任务程序。】 冰冷机械的声音猛地在杨榆脑中响起,也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这句话刚落,他忽然觉得四肢都失去了控制。 他感觉到自己握紧了匕首。 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在苏邑的脖子前划过。 他看到苏邑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成一个自嘲的笑。 一切都结束了。 第14章 刺客和武林盟主他儿子(后记) “娘亲,娘亲,后来呢?” “后来呀,那位红衣门主及时赶出了山谷,打败了青云山庄其他的人,大家就都得救啦。” “还有呢?” “江湖中一夜之间少了一个名叫长歌门的门派,南有长歌,鬼神不愁,也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 “可是,踏雪公子就这么死了么?坏人都还好好活着吗?那个青云山庄,就是现在的武林盟的总部青云山庄吗?” “是的,踏雪公子身体本就病弱,那一场战争打到后来完全就是硬撑下去的,而且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背叛。后来,盟主将踏雪公子的尸首运回了篬虞山,葬在了幽篁谷,再后来,苏盟主交出了武林盟主之位,与妻子幽居山中。从此以后,篬虞山人烟鲜至,苏家慢慢被模糊成武林的一个过去,渐渐再无人提起。” “啊——”小女孩失望地叫了起来,“那坏人呢?” 温婉的妇人淡淡地笑了,笑容中是年幼的孩子看不出的沧桑和感慨。许久许久,她才轻声叹道:“……这个世间,又哪有什么真正的坏人呢。人心所至,为善为恶,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娘亲,你在说什么,诚儿怎么听不懂呢?” “等你长大,就懂了。”妇人和蔼地摸了摸女孩的头。日落西山,外出打猎的丈夫回来了,男子如今还很年轻,俊朗的面孔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淡然与沧桑。 “今天运气好,晚上吃獐子,”男子说着,动作一顿,“对了,阿兰,准备好了吗?你要何时上路?” 半个月后,年轻的妇人离开了这个南方的小山谷。她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在西北的大漠里,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那个人曾经是她的恩人、主人、最崇敬的人,当年事情过去后,她答应过他,五年之后会去接他的尸骨。替他安葬,还他一世恩情。 半年后,她来到了那个山谷。尽管归隐五年,她一身内力却仍未荒废,施展轻功从山崖上跳下去,谷底是一片荒地,走着走着忽见一片小村落,村子尽头有一棵古树、一口枯井、一座孤坟,孤坟前一块墓碑上刻着“姑姑之墓”。而红衣男子双眸轻阖,面对着孤坟,静坐于古树下,仿佛睡着了一般,神情是生前从未有过的平和安详。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一幕,她仍旧感到鼻子一酸,眼前变得模糊。 后来,孤坟旁立了一座新坟。素衣女子跪在坟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缓步离开。 后来,又是半年,篬虞山来了一名不速之客,来人只道是旧人。山上小童将她引至幽篁谷,谷中翠竹苍苍,她在河边一座孤单的竹屋中见到了一名孤单的女子,女子五官美艳,神情却十分寡淡,她见到她,只说了一句“门主留言,说长生的秘密已经被毁,从此天下安宁,再不会有三百年前聃浅那样的魔头出现”。 女子微微笑了,她从窗户眺望着不远处,那里有一座孤坟。青竹苍苍,傲骨铮铮。 “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说罢,她累极阖目,纤细的阳光落在她眼睫上,脆弱纤细,圆满宁静。妇人大骇,低头看去,只见她手掌微张,掌心一点朱砂,像是一滴凝不散的血。 后来的后来,她和丈夫在江湖中打听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他们都老了,才终于打听到最后一个旧人的下落。她还记得,很久很久的以前,那个女子名叫红衣,最爱的也是红衣,却总为着别人穿一身湘色衣裙。 红颜不再鬓如霜,当年的少女最终还是孤独一人老在宁水河畔,看日出日落,悠远漠然。 长歌门,以前就是建在宁水河畔。 她找到她,终于来得及将一枚古朴的木簪交给她,并且告诉她:“这是门主在最后让我带给你的。” 老人颤巍巍地接过簪子,簪子雕得并不好,可是在上面却刻着一行小字,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紧紧地攥着簪子,哭了起来,大声地哭,嚎啕大哭。像是积压了一辈子的委屈,一下子都发泄了出来。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今生已负,来世可期。 当年年轻的妇人也已白发苍苍,只是幸好,她此生能得一人相伴。紧紧牵着丈夫的手,她轻声喃喃:“清风,你看,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五十三年,说短不短,说长,却一下子就过去了。 晚风轻拂,河边蒹葭苍苍,芦花飞絮,像是在说着什么老旧的故事,那么悠远,那么绵长。 这天,这时,这刻,大漠孤烟,夕阳余晖正好,一缕残霞照在谷底其中一座坟墓的墓碑上,墓碑上赫然刻着“守墓人之墓”,落款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旧下江兰叩立。 第15章 刺客和小公子(一) 冰冷的小巷—— 冰冷的枪口—— 冰冷的硝烟—— 冰冷的尸体,干涸的血迹慢慢风化,凝入死寂的黑夜,风干成记忆的梦魇。 杨榆猛地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额头上都是冷汗。他缓缓坐了起来,靠在墙壁上,目光麻木地落在地上的九宫格上——第二个格子也已经被点亮了。但他此刻想的,却不是任务的事。 有很多被他刻意遗忘的往事,随着刚刚那个梦慢慢苏醒,重重叠叠的影子在脑海里徘徊,像是没有身形的鬼魅,明明模糊不清,可那双清亮的眼睛却格外的清晰。 也许是做了噩梦的后遗症,脑仁里像有针在刺,尖锐地疼。 【叮——恭喜宿主成功通过第二个世界,能量已经攒到百分之六十六,请问宿主是否要花百分之五十的能量开启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杨榆闭了闭眼,掩饰住眼中的疲色,“有什么用?” 【完成支线任务可以更快地积攒能量,有了能量本系统就能继续升级。】 “那就开吧。” 【好哒!叮——支线任务已开启,请宿主选择一套任务。】说完,一面墙上浮现出了一排排数据,最后组成了文字,正是各套任务的解说。 系统机械的声音不知为何此刻听在耳里格外刺耳,眼前突兀地闪过那天在山崖上的最后一幕,杨榆皱了皱眉,恹恹地说:“你替我选一套吧。” 【叮——那就随即抽取支线任务……大屏幕滚动起来……停!】 杨榆:“……” 【叮——已选中支线任务“体验生活”,宿主需要在接下来的世界里,成功获取任务指定的身份,并体验该身份的生活至少三个月。】 【叮——宿主还有十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十一个小时后将进入第三个世界,请宿主做好准备。这一次的刺杀目标为锦阳玉人楼里的头牌清倌,忘晓。 叮——支线任务开启,请宿主成功成为徐来钱庄老板顾进宝的义子,并体验钱庄老板义子生活至少三个月。注意,支线任务一旦开启,其重要性等同于主线任务,无法放弃,不完成不能离开平行世界。】 * 锦阳是宁国的都城,地处中原南方,山清水秀,鱼米之乡。这样的山水最是养人,锦阳的美人,可是全国都闻名的。 十里秦淮夜,花重锦官城。 白天的锦阳温婉清丽,入了夜之后却好似脱去了那一层外衣,一下子变得奢华靡丽起来。水上画舫徘徊,花灯从上游一直点到下游,蜿蜒如一条金色的巨蟒。河岸边金粉玉楼幢幢,人影绰约,传出的那带着吴侬软腔的笑能把路人的骨头都笑酥了。 玉人楼就是这些青楼里最出名的一座小倌楼。 不同于一般的青楼,玉人楼装饰清雅简素,毫不张扬,不见丝毫靡丽之色。大门半阖,其中有清扬乐声悠悠传出。若不在这花街之中,定是一处文人聚会的绝佳去处。玉人楼中小倌也不同于一般青楼里的小倌,这里的小倌有三绝:色绝、才绝、艺绝,也正是因此,玉人楼成为许多爱附庸风雅的贵族时常往来之地。 这日,天将入夜,夕阳半沉不沉,一盏盏花灯慢慢亮起,玉人楼的龟奴刚打开大门,就见一陌生的公子站在门外。这名公子身穿深色锦衣,看那布料,非富即贵,腰间却并无赘饰,唇角挂着一丝慵懒淡然的笑,眼神却十分犀利,龟奴打量了片刻,小心地问:“这位爷好面生,今儿可是第一次来我们楼吧?” 这名深衣公子正是杨榆,他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打听到了徐来钱庄的老板顾进宝所在,徐来钱庄是这个世界最大的一所钱庄,开遍了大大小小的国家,顾家富可敌国。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富可敌国,眼红顾家的人可不在少数,在跟踪顾进宝两个月之后,杨榆总算找到机会救了顾进宝一命,后来又不着痕迹地在他面前露了一手心算能力,顾进宝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沉着冷静、机敏聪慧、又武功高强的青年。顾进宝原本有个独子,不过此人声色犬马,庸庸无为,顾家偌大家业一直由顾进宝一人操劳,多年以来,顾家家业后继无人,这几乎已经成了顾老板的一块心病。而在杨榆几次不动声色的暗示之后,他终于决定收他为义子,替顾家打理家业。 这么一来,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过了半年,后半年杨榆一直在顾进宝手下做事,在把楚国邺都的分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之后,他终于争取到了前来宁国锦阳管理分钱庄的差事。 至于来锦阳,目的当然是寻找他此次主要任务目标——玉人楼的头牌清倌,忘晓。这次来这个世界,一直在忙着完成支线任务,眼见一年都快过去了,才终于有机会来做主线任务。也不知道这一年里,有没有出什么变故。 定定神,杨榆说:“我找忘晓。” 龟奴一愣:“爷、爷,我们这儿没有一个叫忘晓的小公子……”眼见面前的公子脸色大变,他小心翼翼地赔笑道,“不过我们楼里的头牌泠寒公子也是极好的,不如爷……” 杨榆有些急切地打断他:“你再想想,你们这里真的没有一个叫忘晓的小倌吗?会不会已经被赎身了?”想到玉人楼中小倌无数,这区区龟奴或许记不住,他丢出一锭银子,沉声道,“我要见你们管事的。” 半个时辰后,杨榆从玉人楼中走出,脸上少见地带了一丝茫然。走了两步,他在心里呼唤系统:“系统,会不会有哪里出错了?” 【叮——回宿主,没有错,就是这一栋玉人楼,目标叫忘晓。】 杨榆有些烦躁:“那是怎么回事?” 系统一板一眼地说:【佛曰,时候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就在这时,对面春风阁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公子,其中一个喝得半醉,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差点与杨榆撞在一起,另一个赶忙过来扶住同伴。待看清杨榆的脸后忽然一怔,目光在杨榆走出的玉人楼上溜了一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哟,这不是顾家家主新收的义子吗?我说在邺都时二少怎么不愿与大伙一起去流月楼,原来二少好的是这口——” 杨榆认出这两人分别是陈家和李家的少爷,陈家李家也是从商的,与顾家多有合作,在楚国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刚成为顾家养子,不知看红了多少人的眼,这群纨绔子弟想和他套近乎、约他去青楼风流,却被他拒绝了。 “原来是李兄和陈兄,”杨榆不欲节外生枝,只淡淡道,“让李兄见笑了。” 说完,杨榆欲走,没想到这李少爷也许也喝多了,居然一下子把他拦了下来:“二少派头可不小啊,爷几个在邺都三番两次地请都请不动二少,啊?”李少爷酒兴上头,之前对杨榆的不满和不屑一下子填满心头,他丢下醉过去的陈少爷,一拳直接冲着杨榆脸颊打了过来。杨榆眼神一冷,抬手接住他拳头,与此同时抬脚踢在他膝盖下方,动作干脆利落,几息过后,李少爷已经膝盖一软,跪倒在他面前。 这番争执已经引起了附近人的关注,李少爷只觉得面子都被丢尽了,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指着杨榆嚷嚷起来:“这人好不讲理,将本少爷的腿都踢断了!”锦阳中多是认识李少爷的,杨榆却因为初来乍到,没有识得的。见此情景,早有心思灵活的上前去扶李少爷。 李少爷借着酒疯闹道:“我腿断了,站不起来!” “……”这是……古代碰瓷的?杨榆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本想一走了之,只是现在人群早将路给堵住了,只能冷眼站在那里。 尽管很多人都看出了李少爷这是在耍酒疯,也有不少人目睹了方才那一幕,清楚是李家少爷先出的手,但因为李家家大业大,很多人讨好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得罪?甚至有人干脆想把杨榆扭送官府,让李少爷出出气!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杨榆心情糟糕至极,眯着眼盘算着脱身之法。谁知就在这时,他背后的人群分开一条道,三四名锦衣公子结伴走了进来,其中一人冷笑一声说:“不过一件小事,也值得这般闹腾吗?” 这声音耳熟异常,杨榆浑身一震,就那么僵立在那里。而另一边,也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在他开口后人群就慢慢安静下来,李少爷酒顿时也醒了一半,不敢再闹下去,带着陈少爷灰溜溜地走了。而李少爷一走,人群自然也就散了。 只是,杨榆却没动。 那名公子笑吟吟地对身边的同伴说了什么,那些人便先走了,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走近一步,唇边含笑,轻声道:“终于见到你了,我记得你,你救过我两次。” 杨榆勾唇一笑,转过身,果不其然,站在他身后的那人正是苏邑。只是在他看清苏邑之后却一愣,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看得出来,苏邑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欣喜与真诚,不做假。 第16章 刺客和小公子(二) 杨榆看着面前笑吟吟的青年,皱皱眉,试探着问:“你记得我……什么?” “我记得你也是二十一世纪的,”苏邑不假思索地说,“在先前两次任务中我们碰过,你救过我,一次是悬崖边,另一次也是悬崖边。” 杨榆想了想,觉得苏邑指的大概第一次是在第一个世界里,他在悬崖边替他挡了二皇子派下的蒙面人一剑,另一次是在第二个世界里,他在悬崖边拉过苏邑躲过柳无心投掷过来的那一剑。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杨榆暗暗在心中呼唤系统:“系统,这是怎么回事?他似乎不记得我杀过他。” 【叮——回宿主,据智能的本系统推断,苏邑作为s-0037的宿主,前两次任务均以失败告终,受到了失败惩罚,所以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 “说清楚点,什么惩罚?” 【叮——失败惩罚本系统也不清楚,不过根据那群系统开花组的尿性,大概是抽取一部分精神粒子之类的,先前本系统和宿主简单介绍过精神粒子,失去精神粒子很有可能对精神造成负面影响,因为失去的只是少量,所以才只有部分记忆欠缺的后遗症。】 “那这次他还是我的目标吗?” 【叮——宿主所问问题超出本系统所知范畴,本系统只知道宿主此次目标是玉人楼的头牌清倌,叫做忘晓。】 苏邑微微笑着,肤色莹润如玉,在路边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比从前多出些许红润,一双眼睛宛如黑色琉璃,沉静通透,盈满了浅浅笑意。从来不知道,这样一双眼睛,带着满心的欣喜看着人时,是这般光景。杨榆有些失神,他脑海中隐隐又浮现出一张脸,那张脸上也有这么一双眼睛,人还未笑,里面已有了三分笑意。 “不过,虽然承蒙你两次相救,却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就算没失去记忆,你也不知道我名字。杨榆伸手捋了一下鬓发,借此掩饰方才的失神:“……我叫杨榆,杨树的杨,榆树的榆。” 人流如潮,杵在路当中太显眼了,苏邑做了个手势,杨榆稍一犹豫,却还是跟着他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这个名字倒有点特别,你父亲姓杨?” “不是父母,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师父。” 男人的声音冷淡,苏邑一愣,意识到似乎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忍不住侧过头,看向男人的侧脸。就在万家灯火的照映下,这张脸坚硬锐利的轮廓似乎被柔和了不少,就算说着不愉快的往事,眼睛仍旧很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平静到有些漠然。 大概是为了弥补之前说错的话,苏邑轻声道:“你师父一定对你很好吧?这次出来这么久,他一定很……” “他死了,”杨榆冷硬地打断他,停下脚步,唇边溢出一个讥诮的笑,一字一顿地说,“就死在我的手下。我想他做梦都想不到,他教了我那么久的枪法,最后却死在我的枪下。只用了一发子/弹,正正好射入心脏,他死得很平静,因为来不及惊愕。” 杨榆声音很淡漠,苏邑却听得心颤不已,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想了想,压下心中的惊悸,平和如旧:“你说枪?你怎么会有枪?你——” “你忘了吗,我是杀手。”杨榆看着他,波澜不惊,话语中却隐隐藏着漫不经心的警惕疏离。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心底慢慢的、就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寒意。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抓不住,苏邑努力故作平静地移开与他对视的双眼,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疼。他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就像是已经放弃了所有情感,用冷漠把自己武装起来,强逼着自己对所有的事都无动于衷。 假如一个人一生当中,每受一次伤就在心脏上划一道口子,伤口愈合结痂,痂却不会落。那该要受多少次伤?多重的伤?血痂才能完全包裹住柔软的心脏?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杨榆猛地回想起那些灰蒙蒙的往事,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久了。 却没能走得很远。 “……对不起,”苏邑张了张嘴,轻轻道,“我确实忘了……” “没关系。”杨榆说。在苏邑低低的嗓音里猛地回过神,心神一松,浑身气势为之收敛。这才发现,这些事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说过了,自从师父走后,除了小白偶尔有兴致会找他聊聊天,从来再未与人好好说过话了。也许是时间不对,也许是压抑得久了,也许是因为异乡故旧,看到这样一个对他没有恨意的苏邑,他忽然能说出这些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忘了的事情。 轻轻抬目眺望着远处的江水,水面上灯火点点,那是夜晚的渔船。 “我该走了。” 第二日,处理完当地徐来分钱庄的一些事务,忽然有人来说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求见,杨榆还在困惑为何才来锦阳不过数日,这吏部尚书的公子就会找上门,却在见到来人后顿时恍然—— “原来你这次的身份是吏部尚书的公子?”引着苏邑在院中石桌前坐下,既然昨晚苏邑已经挑破了,杨榆干脆也就放开来说了。 苏邑忘了他们之间的恨,却偏偏记得他救过他,因而对他抱有不少好感。杨榆也因此没有再动除去他的心思,除了不想节外生枝,也有一些主观的原因。 其实若不是之前接到的任务,杨榆是不讨厌苏邑这个人的,相反,隐隐的,他还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遇事沉着冷静、手段干脆利落、心思缜密……更何况,眼中没有了刺骨的寒意与恨意,苏邑与记忆中的人也越发得像。既然他会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失神忘了下手,自然也会在此时此刻不愿杀他。 “是啊,先前吏部尚书家的小公子坠马死了,于是我替了他,只要用这个身份活到三十二岁就算任务成功。” 杨榆挑眉。 苏邑想了想,微微一笑,笑容中竟有些调侃狡黠,却稍纵即逝,再开口时一本正经:“你知道外祖母悖论吗?” “那是什么?” “这是霍金提出的一个悖论,如果一个人真的‘返回过去’,并且在其外祖母怀他母亲之前就杀死了自己的外祖母,那么这个跨时间旅行者本人还会不会存在呢?” “如果他的外祖母死了,那么就不会有他的母亲,那他自己自然不能存在了。” “你说得对,可是既然如此,他不存在了,那又怎么会有人去杀他的外祖母?”大概是谈到了自己拿手的学术问题,苏邑神采都变得有些飞扬,一双黑乌乌的眸子衬在苍白的皮肤上十分夺目,“后来,关于这个悖论产生了关于‘平行世界’的概念。在一个世界里,每当选择出现分支,每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不同的发展,这样,每当进行一次选择,世界都会以此为节点产生一次‘分裂’。也就是说,这个人杀了他的外祖母,世界就有了一次分裂,虽然外祖母死了,但从那一刻开始,他所处的世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 杨榆隐隐猜到了苏邑要说什么,有下人沏了一壶茶,他抬手给两人斟了两杯。 “系统告诉我,有些世界的有些人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时空势必会因此产生分裂。可是每个世界的分裂是有限的,这些时空如果再分裂,将会产生黑洞,这些黑洞虽小,对于宇宙或许不算什么,可是聚集的多了,会产生爆炸,到时候,宇宙会遭到一次毁灭性的销毁。而我要做的,就是代替这些人继续活下去,直到他们应该死亡的时候再死去。这就是我的任务,”苏邑说着眨眨眼,微微笑道,“我一个人能拯救整个宇宙,是不是很伟大?” 杨榆张了张嘴,他心思也很灵敏,并不曾被苏邑这一大通话给绕进去,然而却总觉得有些古怪,想了想,保守起见,复又闭上了。 看到他反应,苏邑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其实刚才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除了我的任务是代替这些人活下去,其他都是假的。” 杨榆:“……有意思吗?” 苏邑笑够了,黑溜溜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水汽,慢吞吞地说:“有。” 大概是因为在异世界,对苏邑来说同样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杨榆就显得格外亲近。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他总是来找杨榆,闲聊些有的没的,有时是带来新茶或者有趣的玩意,一来二去,府上的人倒是都对他熟了起来。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半载,杨榆从来不曾在平时世界待过这么久,虽然有些焦急,曾经的经历却让他很能沉住气,时常派人去玉人楼打听“忘晓”,只是,得到的总是一样的答复。 苏邑再来找他,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从未有过表示,还如往常一般对他。日子就这样慢慢逝去,而就在这段时日的相处中,杨榆发现苏邑不愧是新世纪的高材生,才识十分广博,对时事的见解独到犀利,就连当今朝堂关系也能分析得十分透彻。 “如今太子与四皇子争得头破血流,听说吏部尚书一直采取两不帮政策。如果皇上身体健壮那还好,这也算是个明哲保身的聪明做法,但如今天子久病卧床,政务全靠太子与四皇子一手操控,现在的局面已经是两虎相争,吏部尚书想要坐岸观虎斗,恐怕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吧。”这日两人又说到朝政上,在听苏邑说完朝堂格局,杨榆想了片刻,分析道。 “你说得对,只是这本来就是苏成康的结局,我不能插手。”苏邑说着喝尽杯中茶,他与这个世界的家人相处得也不短了,眼见苏家前途危险,话虽如此说,眉目间仍然染上了一丝担忧。 青年体弱,故而面上总是带了几分苍白,微微皱起眉时忽然又多了几分脆弱。这是从前的杨榆从未见过的苏邑,在他印象里,苏邑可以镇定、可以从容、可以谈笑间下一盘风云之棋、也可以不忍尤坚地夺取他人性命。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苏邑。 心中竟有了一丝不忍,这种感觉于他来说有些陌生。风刮过庭院,树叶簌簌地落。又是一年霜降。 “杨榆,我今后……怕是不能再来了。” 杨榆心中猛的一跳,他抬头,看着面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将思绪稳定,慢慢笑了:“随你。” 天元十八年,秋,皇上驾崩。四皇子借口勤王起兵逼宫,太子率领禁军与府兵奋力抵抗,是年小雪,四皇子成功控制皇城,清理四皇子余党二百余人,牵连朝中忠臣一百七十余人,吏部尚书亦不能免。全家上下七百余口充入奴籍,终身不得赎放。 第17章 刺客和小公子(三) “二少爷,那玉人楼确实来了个新的小倌,叫做忘晓。此人据说原本是卫国公府上仆从,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是卫国公的长子于昨儿送到玉人楼的。”管家立在年轻人的身后,躬着身子说,心中暗暗惊奇少爷怎么就会未卜先知了。 “我知道了,”杨榆翻看账本的手一顿,声音平静如水,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你先下去吧。” 管家一愣,却不敢再说什么,这位少爷虽然不是老爷的亲生子,却从未有人敢忤逆他。他性子略冷,一双淡淡的眸子,不管朝谁看过去,都会让人觉得如芒在背,如坠冰窖,丝丝缕缕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不敢说,却不代表着心中不会想,先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这位爷却反而不急了? 【叮——既然目标已经出现,那宿主应该尽快除去目标,完成任务,进入下一个世界。】 杨榆淡淡地道:“你早就知道了吧?” 系统装傻:【知道什么?】 “还是苏邑。” 系统狡辩:【叮——此事纯属巧合,如今支线任务已经完成,请宿主尽快除去主线任务目标。】 杨榆不睬系统,只是看书,等到烛火被下人点起来,他也恍然不觉。摇曳的烛光映在空旷的室内,往日不觉,今日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多了几分冷寂。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推开窗,冷风穿廊而过,极其轻微的破风声夹杂其中,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杨榆原本就有些心神不瞩,便错失了先机,等他反应过来时一只冷箭已经擦着他的脖子飞了过去,“笃”的一声插入身后木质的墙壁,半支箭身都没入其中,可见用力之大、势头之猛。 “谁?!” 杨榆猛地冲到屋外,只是夜色沉沉,落了叶的枯枝在冷风中摇晃,其余什么也看不见。他站了一会,抬起头,看到星光惨淡,不见月色。 “早就听说大少爷要来锦阳,可曾提过具体时间?”次日午后,杨榆不经意地问管家。他虽然为顾家养子,对顾家人的称呼却一直按照下人的来。大少爷就是顾进宝的独子,名唤顾采生,音同“财生”,商户人家,取名字总求这么个吉利,又怕太市侩失了文气。 二少爷问得平常,管家额头却渗出了一层汗,谁不知道大少爷与二少爷不对付已久?二少爷虽然不说,但恐怕也是心知肚明的。一想到这事,不由小心翼翼地答道:“回二少,大少爷……大少爷前天就来了锦阳……”杨榆抬起头,冷冷沉沉地瞥过去,管家立刻哆嗦着说,“大、大少爷瞒着老爷夫人来的,老奴也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 揉揉额头,杨榆说:“下去吧。” 顾采生看他不爽——也对,他有大把的理由看他不爽。早在楚国的时候,顾采生就在他饭菜里下过毒,那时还在任务期限里,故而他察觉后只是故作不知,没想到这样的行为反而助长了顾采生的气焰。 说真的,他对顾家家财一点兴致也无。从前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生活在黑暗里,来到顾家后初时还能有精力应付,但时间长了却觉得疲累—— 【叮——其实宿主不要灰心,你只是远离人群太久了,所以猛地生活在人群里会觉得不安无措,不过只要时……】 “闭嘴。” 系统循循善诱:【宿主既然不喜欢与人相处,不如快点结束了这个任务,好进入下一个。】 杨榆提笔的手一顿,忽然有些困惑:既然自己不喜欢待在顾家,那为何不早点结束任务?心中感觉复杂之极,他却不怎么想一一辨认。 百无聊赖地轻笑道:“你说得对,我只是远离人群太久了,其实仔细想来,从前无聊的太久了,偶尔换一下生活环境和方式,倒也新鲜。” 冬至过后,杨榆才第一次在锦阳见到顾采生。那日顾采生突然邀请他去玄生湖游玩,冬日的玄生湖湖面上总是蒙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朦胧中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秀致神秘,吸引了很多文人骚客,自然也有像顾采生这种附庸风雅的俗人。 湖上有一九曲回廊,弯弯曲曲通往湖中央的亭子,此亭名叫“自藏亭”,乃是古文大家刘长石所取,意为“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有了这么一个典故,人们来到湖边总要去亭中走一走,沾一沾圣贤的清气,顾采生作为一个附庸风雅的俗人,自然也要去走一遭。 杨榆跟在顾采生身后半步,神色中看不出恭敬,也看不出鄙夷,漠然平静,像是什么都没看在眼里。管家也落后了他半步,却不敢抬头看他,每看一次这个青年,都觉得畏惧一分,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回廊上走了两曲,忽然听到亭中传来琴声,杨榆不懂古琴,只知道这音乐听在耳里十分动听,他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动了一下,似有所感,抬目朝亭中看去,只见有三人在亭中,其中一人坐于亭边弹琴,一身白衣胜雪,北风凛冽,吹得他青丝乱舞、衣袂翩跹,好似下一瞬就不在凡间似的。 就在这时,立着的两人有一人去拉那弹琴的人,琴声戛然而止。弹琴的人奋力挣扎,却被另一人将双手反绞在身后,拉他的那人双手抓住衣襟,用力一扯,光洁的皮肤就□□在了空气中。 杨榆心中一紧,来不及去想乍然而来的情绪是为何,身子已经飞快地冲过回廊,来到亭中,一记拳头落在背对着他的人的后颈,那人立刻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没了遮挡,杨榆一抬头,对上苏邑黑漆漆的眼睛。 天气严寒,苏邑上身□□在空气里,记得第一次见他时自己还觉得他身材不错,可三个世界过来,他却瘦得不成样了。皮肤冻得苍白,像一张脆弱的白纸,仿佛随时都能被折断,但他在短暂的惊讶后,却用毫无血色的唇轻轻笑了,叹声道:“三次。” 三次……三次什么?救了他三次? 杨榆不由自主想起他在山洞里那个刺眼的笑,也想起他在断崖边无奈苍凉的自嘲,心脏骤然疼了起来,像是被扎上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细针,细细密密地疼。 方才在亭中的另外两人正是陈、李两家的少爷,杨榆打晕一个,另一个在呆愣过后回过神来,趁着杨榆没有动作,想先发制人,猛地将杨榆扑倒在地,杨榆这才回过神,捏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从自己抬了起来。 陈少爷透不过气,脸色渐渐涨红、又开始转紫,看着杨榆的眼中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杨榆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这一次却叫他无端端觉得心烦,猛地把人摔在地上,大喝道:“滚!” 陈少爷捂着嗓子喘气,杨榆一把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把苏邑裹了起来,苏邑冻得很了,眼神有些涣散,身子也撑不住往下滑,他不得不把他一把抱在怀里。然而就在这时,脑中一声机械的声音倏地响起:【叮——察觉到……】 杨榆眼神一沉,当机立断地从靴中抽出匕首,猛地划上自己的双臂。双手无力垂落,匕首“铛”的一声落在地上,混着滴落的鲜血,一声声敲在心上。 杨榆猛地惊醒——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怎么会在那里?”夜色深深,杨榆坐在桌旁,看着床上慢慢喝药的青年,一双眼在昏暗的烛火里忽明忽暗,深深浅浅,看不真切。 苏邑动作一顿,握住药碗的手却忽然有些抖,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继续低头喝药,淡淡道:“玉人楼的小倌,客人付了钱,自然就要去。” 杨榆忽然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如果不是这场灾难,他还是个广袖轻裘的翩翩公子,风流京兆、走马章台。谁知一朝落魄,从前那些他轻视的纨绔,却都能来糟蹋他…… “你……” “其实你也不要想太多,我也没什么不好,”苏邑语调忽然轻快了一些,“我从前清名尚在,现在还没人敢碰我……得过且过罢,反正现在不是我苏邑,只是落魄尚书公子苏晓,到二十三就好。而且,男人与男人这回事,我也不陌生……” 杨榆一震,抬起头沉默地看着他,只见他搁下药碗,很认真地回忆了一番,神情中却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悲伤苍凉,明明还是那个笑,却顿时多出了几分嘲笑:“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身子变差了,连记忆都差了,但有些不想记得的,却记得比什么都清楚……我从初中的时候,发现我喜欢的是男的,那时候很怕,苏家家大业大,三世同堂,老爷子对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父亲只是老爷子的私生子,在家受排挤多了,所以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不敢说出来,只好瞒着,这样,我去了欧洲留学,并且有了一个恋人,是个西方男孩。可是没想到,这件事还是被父母发现了。从前最疼我爱我的父母,生怕爷爷知道这件事,于是把我秘密送到了当地的精神病医院,让我强制接受治疗……”苏邑声音依旧平静,轻轻的、淡淡的,然而却比任何愤慨激昂的声音都让人觉得心酸。他顿了顿,那段时间一笔带过,“后来,我回国了,如他们的愿不择手段地接手了爷爷的公司,再后来,我就……被人杀了……” 说到最后一句,苏邑声音忽然有了几分迟疑,杨榆猛地盯着他,只见他皱眉想了片刻,然后轻轻笑了起来:“这些事,我不曾与人说过,总以为早就无所谓了,但如今看来,还是怨得很深。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死,幸好有赵奶奶陪着……赵奶奶是从小陪着我的保姆,可是,就在我死的那天,她也死了,被一把c1st一枪毙命。” 杨榆心中一动,想起自己用的枪也是c1st。 之前有的事情忽然就有了答案。苏邑一笔带过的事情,他虽然不能想象,却能体会其中的无奈。所有的坚强都是需要磨炼才能有的,心先是热的,然后才会一点一点变冷,而这变冷的滋味,大概也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他如是,他也如是。 “好了,你问也问了,我答也答了,还答得如此详尽,现在也该我问了,”苏邑说着,目光落在杨榆缠了绷带的手臂上,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与些微若有所思,“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第18章 刺客和小公子(四) 入夜后,管家习惯性地来到杨榆院中看顾了一眼。二少爷性子冷,喜静,身边不仅没有贴身服侍的丫鬟,而且连小厮也没有,所以他只好劳心劳力,每日自己多看顾着些。 快过年了,各家各户筹备年节礼品,也有好不容易在外地从商回来的,带回大笔的钱要存,钱庄的生意一下子也不知道忙翻了多少倍,各地的账本源源不断地送来,虽然都由下面的人核查删简过了,但即使如此也是堆积如山。钱庄就是这点不好,淡季时清闲的要命,忙起来简直不是人能过的日子。老爷将生意都交给二少爷,赚的钱却都给了游手好闲的大少爷不知收敛地一掷千金,二少爷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卖命干。 “二少爷,看了一天的账,也该歇一歇了。” “几时了?”杨榆放下手上的账本,揉揉额角。他其实并不太累,这种忙碌紧凑的生活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没有闲暇,似乎偶尔就会忘了一些刻入骨髓的东西;偶尔会恍惚,那些阴暗的过去,只是记忆的错觉。 这是他第一次有些感激系统。 “回少爷,亥时三刻了。” 杨榆正要说什么,忽然听门外有看门的小厮溜过来禀报道:“二少爷,大少爷方才遣了人过来,说是二少爷辛劳这么久,特地备了酒席给二少爷放松放松。” “这么晚?”管家愕然,随即小心翼翼地看向杨榆,观察他的脸色,只可惜二少爷面无表情的,灯火也暗,他什么也瞧不出,“这……二少爷?” 杨榆低垂着眼帘,捏着毛笔在手中很轻盈地打着转,这个动作在管家眼中竟然有着说不出的优雅。他习惯了在手中转东西,用来保持手指的灵活性,想事情的时候转,不想事情时也转。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就如过往的种种一样,刻在了骨髓里,改不了,忘不掉。 屋里屋外的人都等了片刻,杨榆才开口道:“你去告诉大少爷的人,说我随后便到……他在哪设了酒席?” “回二少,说是在秦江边的寻春街上的玉人楼里。” 玉人楼共有三层,其后有独立别院,是小倌们居住的地方。来这里的通常是王公子弟,寻风附雅,所以楼里清幽异常,只有偶尔时不时从哪个院中飘出几声丝弦,与同街的其他青楼南风馆比起来,倒显得门庭冷清。 这日又轮到吉平看门,门外冷风瑟瑟,他打了几个寒颤后干脆躲到了屋里,只留着一条门缝。反正现在这么晚,该来的客人早来了,不该来的也不会来。小算盘打得嘎嘣响,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才缩在屋里没多久,门忽然就被敲响了。 “谁呀?”吉平探出脑袋,看到屋外站着一名年轻的公子,五官深深,在幽幽灯火下暗明不清,吉平心中突地一声,恍觉这名公子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公子冲他笑了笑,眼中却没半分笑意,直叫人心中发寒:“我找顾采生。” 看到他笑,吉平一个激灵,忽的想起这位公子曾经来过一次,明明只是一个照面,那一幕他却记得很清,当时这位公子开口也是找人,当时是找谁来着?对了—— 引着年轻公子往里走,绕过后门,吉平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这位爷,您可真是神机妙算,之前来找忘晓公子,过不多久,忘晓公子果然来了我们楼……”本是想要讨好,剩下的话却在对方淡淡瞥过来的眼神里尽数吞了回去。 本以为是不是触了什么禁忌,谁知又走了几部,身侧忽然传来淡淡的声音:“忘晓公子……他现在可还好?” 吉平想了想,挑了好听的说了:“忘晓公子才琴双绝,一来就将寒泠公子给比了下去,被捧作头牌,就算卖艺不卖身也是座无虚席,连管事也不敢得罪他。” 他不着边际慢慢地想:座无虚席哪里是这么用的……想着想着,那种细细密密的刺痛又浮现出来,就像是上了瘾,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自己难得喜、难得怒、从不悲、从不乐,比佛还像佛,比死人还像死人,只有一颗心不知疲倦地跳动提醒着他——他活着。 恍然惊觉,在遇到苏邑后,短短的时日里,情绪起伏良多……一点都不像一个杀手! 心猛地一收缩,像是被一棍敲在头上,遍体发寒。 猛地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话:杀手是不能有心的,心是杀手最大的弱点。没有心,意味着没有感情,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弱点,无坚不摧。 犯一次错,丢了命,如果仍然接二连三地犯错,会如何? “……爷,到了。” 龟奴谄媚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杨榆眼神沉沉,定定神,推开了面前双面雕花木门。 屋内的人原本正在喝酒喧闹,冷不防进来个人,顿时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下意识看过来。杨榆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看到木质的地上铺了软垫,顾采生坐在上首,怀中搂着一名清秀文弱的少年,在他下首便是苏邑,还有其他人,都是时常和顾采生一起玩的酒肉朋友。 苏邑看到他,乌溜溜的眸子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又缓缓笑了。他穿得单薄,本朝对等级制度极其重视,法规律令,□□小倌不得穿绫罗锦缎,所以他身上衣服里面是青楼里惯用的香竹纱,外面则罩着一件青色的布衫,衬得整个人都形销骨立。再加上置身席间却一直神色冷清,像是脱身喧嚣红尘之外,令人不敢狎昵。然而这一笑却宛如梅破冬雪、花开春晓,竟看得顾家大少心生惊艳,随即又嫉妒不已。 杨榆在顾采生左手边坐下,恰好与苏邑面对面。他性情冷淡,只一个人慢悠悠地喝着酒,顾采生看着他,心中的痛恨鄙夷之情又生——明明只是父亲收养的义子,架子却总比自己这亲生的端的大,父亲也三番两次在自己面前夸这人,怎教人不厌恶。想起那日看到的杨榆救苏邑的一幕,冷笑一声,忽然说:“忘晓公子琴艺一绝,早年便名满京都,顾某仰慕多年,没想到今时今日竟有缘亲近,今日难得大家相聚一堂,不如请忘晓公子弹琴助兴如何?” 苏邑不冷不热地说:“顾少爷所求,焉有不应之理。”说完,他起身去取琴,谁知刚绕过顾采生身后,顾采生居然反手扯住他的手,用力一拉,把他拉扯到自己怀里,原本陪着顾采生的少年审时度势,远离了顾采生规规矩矩跪坐着。 杨榆手一抖,还未痊愈的臂伤一痛,手指无力,酒杯差点掉下来。 苏邑想要将搂在腰间的手拿开,力气却比不过顾采生,只得做罢,平静道:“顾少爷今儿是来听曲儿还是来闹事的?若是听曲儿的,在下定当好生招待,若是闹事的,还请恕忘晓不能作陪。” 顾采生被他的态度一激,顿时心头火气,冷笑一声,强扳过他的脸,一字一顿道:“苏公子,哦不,忘晓公子,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公子?如今不过是千人骑万人睡的东西!小爷宠幸你是你的荣幸,如果把小爷伺候高兴了,说不定还能赏你一点零花钱。” 杨榆沉默地在一旁看着,看见苏邑的脸色随着顾采生的话越变越白,然而那双琉璃似的眼却灼灼发亮,其中的不屈愤恨傲骨冷然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得与他直视的人体无完肤。 本来已经做好了冷眼旁观到底的打算,但此刻居然漫无头绪地想起第一次见到苏邑的情景——漆黑的小巷子里月色隐晦,青年惨白的脸、倔强冷倔的眼,交织成鲜明浓墨的画面,害得自己刹那失神,也害得命运轨迹从此天翻地覆,一发而不可收,直至如今。 “铛!” 等杨榆回过神,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酒杯掷了出去,正好敲在顾采生额角,敲得他一阵晕头转向,杨榆趁这个机会一把将苏邑拉到自己身边,站起身的同时十分利落地从靴壁中抽出暗藏的匕首,手指转动间寒芒刺得在场的所有人眼花缭乱,不敢轻举妄动。 顾大少爷先回过神,到底想着杨榆要在自家混饭吃,有着几分倚仗,色厉内荏地怒喝道:“杨榆!你好大的胆子!也不想想这些年里是谁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 “大少爷,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杨榆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森然的笑,眼神孤冷漠然,在鲜血与黑暗中浸淫多年的杀气寒芒俱现,“若没有我,你以为顾进宝能活到现在?你以为你们顾家单凭你这个大少爷,生意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是有多在乎顾家二少的身份?!”要不是因为支线任务,他连多看顾家人一眼都嫌麻烦。 “你……杨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敢带着他从这里出去,我定禀报父亲将你赶出家门!” 杨榆冷冷道:“随意!” 杨榆带着苏邑往前走了两步,顾采生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你个杨榆,我就知道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今天就别怪做大哥的让你有来无回!” 他话音未落,屋子四个窗户同时被打破,四个黑衣人跳将进来,将杨榆和苏邑团团围住,那群不明事宜的纨绔子弟早就被吓得瑟瑟发抖,顾采生站在原地,面露嘚瑟,眼中流出疯狂的恨意,狠笑道:“二弟,一路好走!” 杨榆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淡漠从容,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手臂伤重,方才投掷酒杯已是不动声色地拼尽力气,如今连握住匕首都是勉强。如果顾采生有胆量,不需要这几个杀手,只要他自己过来,就能轻轻松松拿走自己的匕首,杀了自己。 难道说,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突然,就在这时,手腕被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心中一动,便听苏邑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问自己:“杨兄,你能否有办法,让我们冲到西南角挂着的那副山水画那里?” 第19章 刺客和小公子(五) 睁开眼是死气沉沉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窗边摆着一盆大叶兰,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所有的生机似乎也都被消磨一空,只余死寂的灰绿。 这大概是这栋医院里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但仍然改变不了它是个病房的事实。 每天被迫灌下打量药物、接受各种食物治疗,他如今一看到可以入口的东西就犯恶心,一吃就吐,两天没能吃下东西使他四肢都没有力气,在学校期间养出来的胃病频繁复发,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苏邑茫然地看着四周,终于渐渐想起来自己要喝水,他用全身的力气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才刚挪到床边,就因为支撑不住而滚落在地。屋外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打开门锁,两名面目模糊的护士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将他按回床上。 他木然地看着她们动作,看到她们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有人推着推车进来了,车上放着各种药瓶,他看着她们取出形形□□的药,要喂他吃下。 他将头扭到一边,喃喃:“我没有病……我不吃……” 画面突然激烈地抖动起来,突然出现了很多人,她们都没有脸,他却能看到她们冰冷的眼。她们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床上,用东西固定住他的四肢,有个人从人群里慢慢走出来,那个人手上拿着一根针筒,低头沉默地将针尖刺入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冰凉的液体混着血液流遍全身,胃突然剧烈地抽痛起来,像是被狠狠绞在了一起,像是要绞得他粉身碎骨才肯停…… 他突然从那群人里看到了两张脸,这两张脸在一群模糊的脸中格外清楚,他们本该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但他们看着他的眼中只有不甘、厌恶和冷漠。 “让我回学校……妈,我没有病,让我回去……” 胃疼得无以复加,冰寒刺骨,意识也一片模糊,苏邑用尽全身力气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挡心中的寒冷,留住最后一丝暖意。 身上突然一暖,他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紧紧向上捞去,冷不防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腕,耳边传来被刻意压低的抽气。 苏邑猛地睁开眼。 “醒了?”杨榆正蹲在他面前,一只手举着火折子,见他醒了,抽回自己被他拽住的手腕,淡淡地道,“我刚在周围看过了,这是个地下迷宫,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的,但既然有空气,那就应该有出路。” 苏邑在无意中发现自己房间里的一副画后面有暗道,暗道机关十分巧妙,是单向开关,如果人进去了之后,那就只能从里面开,外面的人再也进不来。那日被顾采生雇的杀手围住,杨榆带他跌入了暗道里。 本以为暗道应当有出口,可现在距那日已经过去两日了,他们却越走越深,这个地下空间出乎意料的大,两天过去却连出口的影子都摸不到。 想起方才在梦里听到的抽气声,苏邑轻轻蹙眉,坐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身上披着杨榆的外套,外套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地。 微微一愣,他将外套捡起,指尖触到淡淡的余温,抬头看向杨榆,把衣服递还给他:“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用不上力。也打不过你。” “你那日说,为了不伤害我,所以你才会自伤双臂……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行为受别人控制,”杨榆含糊地说,然后转移了话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出口,你现在的积分还能换什么?” 苏邑掩下心中些微的失落,细细盘点了下,有些赧然:“积分不多,能换到两只手电筒……或者是疗伤药。” “我身上有火折子,药暂时也不需要……有吃的和水吗?” “有,能换三袋压缩饼干和五瓶水。” “够撑几天?” “省着吃的话能撑五天。” 杨榆打开一根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站起身,说:“时间不多,我们要抓紧出去。” 苏邑撑着墙壁站起来,地底潮湿,他身上衣衫又薄,方才睡了一觉后浑身都冰冷,胃也开始抽疼。只是他什么都没说,现在这种境况说出来也没用,只会徒增事端。 硬撑着走了两步,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一愣,听到杨榆说:“我扶着你,你走得太慢了,没有你,我也出不去。”在火光的照耀下,杨榆的五官显得十分深邃,平静镇定的神色为眼前的困境凭空添了几分安心。 苏邑轻轻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杨榆说的没错,这是一个天然的地下迷宫,有些通道已经坍塌了,塌口处有残留的火药,说明是人工做的,但原因已经无法也没有必要探究,他们目前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活着、出去。 地底下十分寂静,除了脚步声和呼吸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在这样令人感到压迫的寂静中很容易胡思乱想,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所以走了一会,苏邑找了个话题和杨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杨榆,我可是把什么都坦白了,你却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你的任务是什么?” 杨榆挑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成为顾家养子体验生活。” 地下分岔很多,每次遇到岔路他们都会选最左边的一个,并且用石子在入口处刻上标记。这样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苏邑早就饿得没了说话的兴致,全凭着毅力支撑着才没倒下,杨榆终于停了下来。 面对面坐下,盖上火折子,四周终于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苏邑摸索着将一包压缩饼干拆开,然后取出一块递给了杨榆。杨榆接过,才咬了两口,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他一怔,立刻向前摸过去,只感觉到苏邑蜷缩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刚刚探路回来,看到的他也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现在还有意识。 将苏邑上半身抱到怀里,只这个动作就牵动了手臂上的伤,伤口重新被撕裂,钻心剜骨的痛。只是这点痛还不算什么,杨榆咬咬牙,腾出一只手在附近地上乱摸,总算找到了苏邑取出来放在地上的水瓶,拧开瓶盖,刚凑到苏邑唇边,却被他推开了。 耳边听到,苏邑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水太冷……没事,老毛病了……过一会就好了……” 杨榆沉默着抱着他,苏邑穿得十分薄,隔着两层布料,掌下也能感受到他浑身冰凉。皱着眉将外衣重新脱下给他裹上,大概是为了转移注意,开口问道:“你怎么不多穿一点?” “多穿一点?还能穿什么……”苏邑被他扯开思绪,果然觉得不那么疼了,他轻轻叹道,“你别忘了,我现在是小倌,就算我想多穿点衣服,楼里的规矩也不让……” 杨榆心脏微微一缩,他手上紧了紧,忽然说:“以后在你任务完成前,我不会再见你了。” 怀中的身体忽然一僵,苏邑大概误会了什么,语调都变得冷硬:“为什么?……你也觉得同性恋……”那个词他说不下去。 “不是,”杨榆顿了顿,轻声道,“这是我欠你的。” 第20章 刺客与小公子(终) “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去?” 最后一只火折子点完是三天后,干粮和水还能撑两天,地下迷宫却仍是漆黑一片,不见半点希望。 “不知道。”杨榆声音低哑,带着说不出的阴沉,正如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阴沉冷漠,就算笑起来也有一股子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冷酷漠然。靠近他的都怕他,但不知道为什么,苏邑却觉得自己见到他时除了下意识的恐惧,还有一种更浓墨重彩的情感。这种情感并不清晰,却很强烈——那是一种心脏的悸动。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恨,他只是对追究这种感觉抱有了强烈的好奇,而这种好奇足以压制心中的恐惧。 他觉得,自己与杨榆过去的关系,似乎并不如杨榆所表现的那么简单。 “……我们……还能走出去吗?”苏邑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他现在走路都要半靠在杨榆身上,却又因为担心压到他手臂上的伤而小心翼翼。 杨榆拉住苏邑,摸索到墙壁,背靠着石壁坐下。安慰的话可以说一大筐,但他知道这并不是目前苏邑想听到的。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从腰间取下水瓶,拧开来递给苏邑,轻声道:“喝一口吧。” “……别浪费了,喝了……也会吐出来……”苏邑无力地笑了笑,眼前出现了很多五彩斑斓的影子,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是十分奇异的现象——都能看见幻觉了,他明白自己身子已经撑不下去了,“杨榆……你听着,我出不去,你却不一定……这一路都是我拖着你……你不要管我了,剩下的饼干和水够你撑四天……你自己出去吧……如果没有我,你一定能出去……” 杨榆浑身一震,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陌生的情绪蜂拥而至,五味陈杂。苏邑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都听不清了。伸出手、凭借着听到的声音循空探向苏邑的额头,手指带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瞬,似乎长过一生,他终于碰到了苏邑的脸——触手冰凉,再往上摸去,摸到一手的冷汗。 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又长又密,鼻尖上也有汗珠,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种种一切都说明着身边这个人身体状况有多不好。 不过幸好,还没发烧。 冬末天寒,原本出门时是披了裘衣的,但是打斗时匆忙落在了玉人楼里。杨榆身上原本穿的也不多,外衣早就套在了苏邑身上,可现在看来,似乎还不够。 大概是在地底呆久了,又冷又饿,思绪有些迟钝,脑袋一片混沌,过了很久,杨榆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他欠他的,总归要活着把他带出去,让他完成这个世界任务。地底迷宫并非全部天然形成,有着人为的痕迹,既然有人为的痕迹,那么肯定有通向地面的通道,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时间问题。 将身边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人抱在怀里,杨榆脱下内衫,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衣,幸好他身体健壮,只要不睡过去就不会有大问题。将内衫裹在苏邑身上,心中泛起丝丝缕缕波澜,却又立刻就强压下这股微乎其微的复杂情感。 怀中的人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暖意,恢复了一点知觉,将手覆在他的脸上方,眼睫毛轻轻颤动带来些微□□。杨榆松了一口气,只听怀中断断续续传来微弱的声音:“水……水……” 苏邑没有意识,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在渴求,三天没有喝水,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一个体弱的人? 杨榆捏着水瓶,指节都有些发疼。 “系统,g-0081!” 【叮——请问宿主呼唤本系统有何贵干?】 “这个境况……”杨榆涩然开口,“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叮——当然有。宿主只要趁现在杀了目标,任务自然就结束了,可以来精神空间歇息,准备去下一个世界。】 杨榆沉默半晌,才淡淡道:“我的手连匕首都握不住了,如何杀他?” 【叮——只要宿主需要,本系统可以启动治疗程序。】 …… 苏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很多梦,他听到一些人在哭,又听到一些人在笑,还听到很多声音在他耳边吵闹,可是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四肢像是被冻在了冰层里,阴冷的寒气从每一个舒张的毛孔中钻入体内,丝丝缕缕,连绵不断,流遍四肢百骸,仿佛连心脏也要冻住才肯罢休。 忽然,唇边似乎凑上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有温热的液体从嘴里流进,流过已经冻得发麻的舌头,流过干涩的喉咙,流过冰凉的身体,一直到温柔地包裹住脆弱的心脏。液体腥咸,他却像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完全凭借着本能,凑上去,大口大口地喝着。 这一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意识。当意识到自己正在喝什么时,苏邑只觉得如遭电击,刚刚才温暖起来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揪紧,紧紧地揪着,不留半分余地。 费力地推开凑在自己唇边的手腕,他撑着地慢慢坐起来,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却像是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 杨榆察觉到他苏醒过来,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沉默地想将手腕移走,苏邑却在察觉到他的动作后猛地将其一把抓住,杨榆一怔,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只感觉冰凉的手指在自己手腕上轻轻触碰,耳边听到苏邑沙哑的声音:“……伤口在哪?” 心忽然就定了下来:“……没什么大碍,”迟疑了片刻,又加了一句,“真的。” 回应他的是一片静默,手腕上那只手也停止了动作,轻轻搭在掌心里,时光仿佛都静止了。过了不知多久,苏邑忽然在他身边低低笑了起来,声音中有着说不出的情绪:“杨榆……” 杨榆侧了侧头:“嗯?” “你……”苏邑说了一半,又顿住了,片刻后才轻叹道,“算了,你和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关于你……我有些事记不清了,你再和我说说怎么样?” 其实苏邑以前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但他似乎误会了。杨榆垂下眸子,忽然很想握住手心的指尖,但这股冲动还是被他压了下去。想了想,他轻声道:“我以前其实不叫杨榆……很小的时候,在我还没记忆的时候,师父在一颗杨树下捡到了我,师父姓白,我就跟着他姓,叫白杨……” 白杨……苏邑喃喃地在舌尖念了一圈,忽然有些想笑,却舍不得破坏现在的气氛。 “后来,师父又有一次在一棵榆树下捡到了师弟,于是就给他取名叫白榆。但有一次出……意外,师弟为了我死了,我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叫杨榆。” 苏邑没想到会引出这么沉重的话题,在些微的怔然后,慢慢道:“……你师父取名字真有意思……他会把你们捡回家,一定是个好人。” 杨榆低声笑了:“如果他还活着,听到你这么说他,一定会很生气。” 明明是开玩笑一样的话语,苏邑却听出了一股淡淡的漠然,像是浮生过尽,万千喜怒落幕,再不见悲欢。只余一颗冰凉的心,和回忆留下的余温,那余温却也在慢慢消散。 不是不想伤心,不是不想欢喜,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多少人的残忍冷漠,是在人世的无奈中生生被逼出来的?! 苏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换个话题吧。” “……好。” “那说什么呢?” “不知道。” 黑暗中余音渐消,只留一片沉寂。苏邑紧紧挨着杨榆,两人就这样在寒冷里汲取着温暖。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做了很长的梦,又迷迷糊糊睁开眼,杨榆还在原位没有动。 “杨榆,我们走不出去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他发现杨榆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来不会给人无谓的希望。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走不出去了……我根本走不动了……”苏邑没有再说让杨榆一个人走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杨榆已经用行动告诉了他他的选择是什么。轻叹一声,“说起来,我还没一次任务是做成功的呢……” 出乎他意料的,杨榆居然接了话:“……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记得,第一次是当一名王爷,辅佐大皇子登基,可是失败了。第二次是武林盟主的儿子,这一次有了武功,却也失败了……还差一点,只要坚持到将古墓中长生的秘密毁掉,就行了……这一次任务我原本以为是最简单的,只要好好活到二十三岁……可没想到,这一次失败得是最快的……你呢?你的任务是什么?” 杨榆没有回答他。他等了一会,又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21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一) 苏邑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房间。记忆似乎被掐断在了黑暗的地底,他揉揉额角坐起来,四下环顾了片刻,有些茫然:“s-0037?我回来了?任务怎么样了?” 【叮——】房间中央出现了一个高挑少年,他走到床边坐下,皱着眉,鼓着脸,不满地说:“你不记得了吗?任务又失败了……你总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把我屏蔽掉,这下可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冻死或者饿死的吧……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苏邑顺着s-0037伸出的手坐起来,轻轻靠在墙壁上,闭上眼,先前在地底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一幕一幕地回放着,本以为那时候已经意识模糊不清,没想到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细节却是纤毫毕现。 披在身上的衣服似乎还留着温度,纤长有力的手指、结实温暖的胸膛、低沉微哑的嗓音、流过四肢百骸温热的鲜血……还有,那一双在黑暗中仿佛也能感受到的幽深平静的眼睛。那双眼睛尖锐、残忍、冷漠、血腥、讥讽……似乎有着人类所有的负面情绪,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动于衷的漠然。 也许是魔怔了,苏邑觉得,他似乎有那么几瞬、曾在那双眼睛中窥见心疼与后悔、哀恸与脆弱。就是这样大概是错觉的惊鸿一瞥,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发热、发疼。 是魔怔了。 越是体验过世态炎凉、越是将一颗鲜血淋漓的真心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的人,似乎对温暖的渴求就越深。一个人抛下所有在冰天雪地中踽踽独行了这么久,忽然敏感地抓住一点温暖,哪怕只有若有若无的一点,似乎也能在一遍又一遍的悸动中将其放大。 有人称这种心情为“自作多情”,也有人叫它是“一厢情愿”,但不论是什么样的叫法,都是贬义词。 这个道理苏邑很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他狠下心,刻意忽略心中复杂的情绪,缓缓睁开眼,眼底是冷静到自虐的清明,轻轻一笑,笑容七分平静,三分疏离:“这一次失败,又要抽取精神粒子吗?抽多少?我会不会失去神志变成痴呆?” s-0037一愣,眼眶忽然发红,扭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喃喃道:“惩罚不是我能控制的,是系统程序自带的,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再抽取你的精神粒子……看到你痛苦,我也……” 苏邑轻叹一声,揉揉少年的头发,无奈地笑了:“不怪你……唉,0037,你真不像个系统。” * 【叮——宿主成功完成第三个世界的任务,主线任务奖励能量百分之三十三,支线任务奖励能量百分之二十七,总共获得能量百分之六十,目前共有能量百分之七十六。系统抽取百分之五十进行自我维护与升级。】 【叮——主线任务总进度完成三分之一,奖励宿主下一个世界可以自行挑选。】 耳边是系统机械的声音,杨榆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像是死了一样。就在系统以为他没听见要再重复一遍时,杨榆冷冷地开口道:“我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世界的目标都是苏邑?” 【叮——嗯,那个,纯属巧合……佛曰过,你可以不相信上帝,但你不可以不相信巧合。】 为什么佛会知道上帝…… 杨榆有些烦躁地皱皱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又回放着上一个世界最后自己将匕首用力割断苏邑咽喉的那一幕——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没有在苏邑昏过去后杀了他,苏邑也醒不过来了……但就算如此,不得不承认,下手的那一瞬,他犹豫了,甚至……后悔了…… 温热的鲜血灼得皮肤发烫……苏邑微笑着和他说话的样子、在地底让他一个人离开的话语……清晰入耳、历历在目。 有多久了,没有和人好好说过话? 有多久了,没有见到真诚的笑容、没有被关心了? 有多久……没有觉得自己还是个人了?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也曾经是个充满喜怒哀乐的普通人,陌生是因为他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地冷下去的,他是亲眼看着自己的世界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感受心脏的跳动了——原本以为已经死寂的心,却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情绪充斥。这在他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并不是好的现象,他却突然有了麻痹自己的冲动,想要甘之如饴……但是最后,他还是摒弃了那些荒诞的想法…… 真是可笑……在黑暗中游走的毒蛇,有一天居然会怀念作为人的感觉…… 【叮——宿主情绪波动较大,请宿主自行调整。以最好的状态进入下一个世界。】 杨榆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直到一颗心重新变冷、变硬、变得坚不可摧,才睁开眼,淡淡道:“我没事。” 没事,只是做了个梦。白日梦。 【叮——作为完成进度三分之一的奖励,宿主可以自行选择下一个世界。】 杨榆想了想,之前的世界他都不熟悉,所以行动起来很不方便,进而三番两次被发现。作为只能在暗中行动的杀手,这是致命的错误,“有与我原来的世界相似的世界吗?” 【叮——有与宿主原本的世界进度类似的平时世界。这个世界与宿主所在的世界分歧产生于第二次工业革命,总体科技水准与宿主所在原世界相当。】 杨榆扫过架子上摆的整齐的工具,最后从中挑了一把弹/簧/刀,放在手中轻盈地转了圈,眼底是一片漠然:“就这个吧。” 【叮——世界已选定。本次刺杀目标:苏氏集团大少爷苏邑,本次支线任务:请宿主成为杀手组织black的成员,为期三月。另外:本系统要进行维护与升级,在完成任务前,将不会回应宿主的呼唤。】 机智的系统在交代完一切后将杨榆送往目标世界,然后安心地启动了休眠程序,在程序启动的那一秒,它猛地想起似乎忘了提醒宿主一个很重要的事,于是连忙选择补救…… 【叮——请宿主千万千万千万注意,本世界会存……】机智的系统休眠了…… * 他是一条蛇。 毒蛇。 你一定听说过这种蛇,它叫尖吻,它尖锐的毒牙轻轻擦过你的皮肤,轻柔得仿佛情人间的亲吻一般,你就会瞬间丧命。 道上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所有听说过他的人,都叫他“尖吻”。 他从不掩饰自己锋利的毒牙,行走在黑暗中,窥伺着猎物,一击必杀。他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也许在明处他也会轻轻松松被击毙,但他永远都只会在黑暗中。也只有在黑暗中,他如鱼得水。 这天,正如过往的千千万万无数个日子一样,他接到了一个任务:刺杀目前风头正盛的苏家少爷苏邑。委托人不明,但他能凭借聪敏的头脑猜出是被苏邑打压得狠了的方家的人。 苏邑…… 听说这个人小小年纪、但心机很深,是个狠角色,也许正面找到突破口不容易,要制定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才行。也许……要先摸清他的作息出行规律? 而与此同时,black的领头人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中的声音低沉到有些熟悉,领头人居然隐隐约约想起了死对头尖吻……只是等对方表明来意后,他已经完全能确定这不会是尖吻打来的电话。 “请问你们组织还收人吗?我想要加入。” 领头人见过尖吻,那一次black接的任务和尖吻有冲突,那次匆匆一个照面,他死里逃生活了过来,对方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冷漠、让就连他这样的人至今想起都忍不住心中发寒。那样的人,是不会想要在别人手下干活的。 定定神,领头人道:“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我的电话的,不过这不重要,我们组织不收无用的人。” “也许我们可以见一面,”电话对面的男人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轻柔,却又让领头人感到一阵怪异的熟悉,“到时候您再决定要不要我加入。” 皱起眉,他不再兜圈子,直接冷声问:“你是谁?” “一个杀手,也许……你可以叫我尖吻。” 第22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二) black的据点在圣海大厦的地下负一层,外表看去是一个地下酒吧,但在酒吧最里面有个不对外开放的隐蔽房间,那是black对外交易的场所。 而此刻,就在这个房间里,灯光被打到了最暗,坐在桌子后的人面目更是模糊不清,这样很容易就能在视觉上给进来的人产生精神上的压迫,毕竟对无知与黑暗感到畏惧是人类的本能。 除非是从小就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席经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个从一进来开始就没有半分不自在的青年,青年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微垂着眼,手指尖转动着一把弹/簧/刀,在微弱的光线里,他的五官显得深邃幽冷,手指修长灵活,弹/簧/刀在他的手里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十分优雅地在指尖穿梭。 他不说话,对面的青年似乎也没有半分要先开口的意思,选择僵持似乎略显幼稚,所以在短暂的沉寂后,席经臣还是选择了先开口。 “你和尖吻确实很像,不过,你不是他。” “哦?”青年感兴趣地抬了抬眼,唇角含着一抹不经意的笑,“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为什么这么确定?因为席经臣见过尖吻,他记得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可是面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面前这个人眼底的漠然虽然也让他觉得心寒,比起尖吻却还是不够。如果说尖吻是个神,这个人只不过是走在变成神的路上,他比尖吻要多一些对杀手来说多余的东西。 “直觉,”席经臣不欲多说,站起身走向门外,“尖吻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我厌恶有人借用他的名义,所以就算你实力再强,我也不回收下你,请回……” 最后一个“吧”字还没说出口,脖子上已经贴上了冰冷的金属,年轻人带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席经臣,你真的不打算收下我?” 身后紧紧贴着的人就像一条冰冷的蛇……心中寒意骤起,席经臣瞳孔猛地收缩。就在这时,门被“砰”的一声用力踢开,一个穿着火辣的年轻女人握着一把精致的迷你枪站在门外,枪口正对着杨榆,满脸厉色:“住手!” * “苏少,就在刚才,方盛集团旗下子公司柔丽化妆品营销部部长把证据都发来了,他们人力控股的丑闻明天就会见报。方家这下该急了。” 干净明亮的写字楼过道上,年轻俊朗的青年踩着手工皮鞋快步走上面,一面走一面听着身边的人进行报告。 “柔丽倒了,和柔丽合作的安颜子公司会陷入混乱,你找准时机把安颜收购到旗下。他们财务的陈秋实力不错,一直被上司打压,等把收购过来后你看看他实力究竟如何,行的话就磨砺磨砺,让他当董事长。” “是……”袁意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一分迟疑,苏邑瞥了他一眼,笑道,“有什么事就说吧,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别人怕我你还怕我不成?” “兔子急了还咬人,听说方家在黑道上有一些势力,就怕他们被你逼急了,想来个釜底抽薪……” “没事,你上个月不是给我找了几个保镖吗?我看他们挺好的,”对袁意所担忧的事苏邑却完全没放在心上,只匆匆带过,“对了,开会时我父母打电话过来,小徐替我接了,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小徐是苏邑的秘书,才从大学毕业,人长得十分漂亮,如果遇到的不是苏邑这种工作狂作为领导,大概早就被潜了。一提到小徐,袁意就有些心猿意马,他摸摸鼻子,说:“说让你晚上回家,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回家…… 苏邑脚步一顿,匆匆垂下眼皮挡住眼中控制不住的刺痛。 * “最近有什么任务吗?不如给我吧,我作为新人,正好表现表现,免得大家怀疑我的能力。怎么样?”杨榆眯着眼笑着,眼底却是一片漠然,席经苒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拒绝面前这个人的要求,匕首会立刻刺入她的兄长的脖子中,挑断动脉。 尽管举着枪,席经苒却没有半分占上风的感觉,慌乱中她只能妥协:“有任务,你放开我哥哥,我就让你去做!” “你答应不行,得要你哥哥答应才行。” 席经臣一动不动地僵在那,他们早上确实才接到一个任务。他直觉面前这个假“尖吻”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这个任务,可是他更有直觉不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杀手组织最重要的就是信誉,如果把任务就这么透露出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席经苒握着枪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她红着眼轻声道:“哥哥!” 席经臣看着妹妹眼中的恐惧与恳求,绝望地闭上眼,沙哑地开口:“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加入black,也答应你把这个任务给你。” 杨榆满意地笑了起来,他推着席经臣走到席经苒身前,伸出手,轻挑眉尖,席经苒将手上的迷你枪放在他手心。他握住枪,一把松开席经臣。 这也是一把c1st,正好是他用惯的型号。毫不客气地把枪收下,他慢悠悠地叹口气,“席老大,你知道杀手最忌讳什么吗?” 席经臣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这也在的意料之内,所以他直接自顾自地说道:“是感情……”说到这里,杨榆似乎想起了什么,语调降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悲伤、也有点像讥讽,“你妹妹将是你最大的弱点,有她在,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杀手。” 席经苒怔在原地,女人对一些东西的感觉永远是十分敏感的,看到方才还肆意妄为的杨榆忽然露出这样的情绪,她一时有种天翻地覆的荒唐感。 大概也只是错觉…… 席经臣没有妹妹那么敏感,他此刻已经镇定了下来,走到房间最里面,那里有一个隐秘的柜子,需要密码和指纹认证才能打开。柜子中放着各种任务的档案,他从里面取出最新的一份,交到杨榆手上,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硬邦邦地道:“任务是刺杀苏家的少爷,苏邑。有关苏邑的资料都已经在这里面了,你回去好好看看。完成任务后佣金我会抽取百分之三十,其他的都给你。” “我不要佣金,”杨榆抓住文件袋,淡淡道,“我想再向你打听一些事情。” “你还要知道什么?” “你说我不像尖吻,我想知道……你所知道的尖吻的所有资料。我想,作为一直被尖吻抢生意的组织的领头人,你这些年一定调查了很多有关他的资料吧?” “你猜得没错,”席经臣淡淡道,“只是他行事诡异谨慎,我并没有知道多少东西,唯一比别人知道得多的,就是他有一个师兄和一个师弟,”席经臣猜面前这个人大概一直把尖吻当成对手,毕竟像尖吻那种几乎成为业内神话的杀手,很多人都想取代他,“他的师兄叫白启晴,就是业内大家所说的‘鬼医’,医术高超,不管什么枪伤刀伤,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能救回来。白启晴人缘很好,很多和他熟识的人都喊他小白,不过已经金盆洗手,现在自己开了一个诊所。他的师弟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也是杀手,比他还要神出鬼没,在业内几乎也没人知道,只是他们关系似乎并不好……如果你想对尖吻下手,他的师弟大概是个突破口。” “……等等……师弟?!”晴空霹雳!杨榆心中一片震惊,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表现出来,思绪只需一瞬就被洗成空白,恍惚中他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问道:“他的师弟……还活着?” 第23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三) 古朴的四合院,雕花的八仙桌。 桌旁静静坐着一对中年夫妻和一名身着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盏白底牡丹三彩瓷的茶盏,盏中竖着的针尖般的绿芽浮浮沉沉,袅袅白雾在杯口升起,散入空中消失不见。 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眼见时间真的不早了,妇人放下索然无味的茶,轻叹一声,笑着安抚年轻女子:“晓清,你不要急,小邑那孩子大概是公司有事耽误了。你也知道的,他爷爷很器重他,把公司都交到了他手上让他打理。” 女孩笑了笑,温柔得体:“我知道的,伯母。苏邑哥哥年轻有为,我多等一会不碍事的。” 妇人满意地点点头,却又担心儿子耽误得太久太没有教养,于是喊来管家让他打电话催一催少爷。谁知没过多久管家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佣。 “老爷夫人,少爷刚刚回来过了,说是公司还有事,在赵奶奶那边坐了会就走了。” “什么?!”一直沉默着的中年男子怒声喝道,“他回来也不看看我和他母亲?他眼中还有没有我们父母?!” 妇人脸色也不太好,尤其是看向年轻女孩时,眼中满是愧疚。女孩见此转了转眼珠,抿唇一笑,笑容中带了三分狡黠:“伯母,既然苏邑哥哥忙,没有空见我,不如我去他公司看看他吧?我这么些年一直在欧洲读书、没有实践的机会,正好呀这次和苏邑哥哥学习学习。” 而此刻,他们口中谈论的人正开车在去一家酒吧的路上。 【叮——】 一声脆响后,车子后座慢慢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少年唇红齿白,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纯真无邪,笑起来时像一只温顺的猫。 开车的苏邑从后视镜中看到身后的少年,惊讶地瞪大双眼:“你能实体化了?” “嘻嘻,开花组刚给我开发的新功能,我试了试,感觉还不错,”少年十分新鲜地用手摸座位上套的真皮,“可惜太耗能量了,一天只能实体化一次,一次最多也就能撑五分钟……苏大哥,你现在是要去哪儿啊?带我玩一会呗?” “我要去酒吧,不过估计你撑不到那儿了,”苏邑想了想,将车停在了路边,打开车门,冲着少年微微一笑,“不过我可以陪你走走,你不是一直想亲自体验一下我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吗?这个世界虽然和我原本的世界有些不同,不过大体还是一样的。” “真的啊?!太好了!”s-0037兴奋地跑下车,在等苏邑将车锁上的时候,他在他背后忽然有些忸怩,“苏大哥,你看我现在也能实体化了,而且开发组原本给我设定的就有人类感情……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名字,你每次喊我s-0037可别扭了……你帮我取个名字呗?” “取名字?”苏邑有些头疼,“我不会取名字……要不,以后你跟着我姓,我喊你小苏吧?” “啊……”s-0037很失望,可怜巴巴地瞅着苏邑。 “大苏?苏苏?” “……我突然觉得其实s-0037挺帅的。” 苏邑将车停的地方正好靠近步行街,于是他干脆带着s-0037来到了步行街逛。在古代生活惯了,突然回到灯红酒绿黑夜如昼的二十一世纪,他还真有些不习惯,看着s-0037兴奋而又好奇地跑前跑后,苏邑唇畔带着浅笑,思绪却有些恍惚。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也许是个人,也许是某件事…… “……苏大哥!你快看,这件衣服怎么样?!哇,这里居然有卖手/枪的,你不是说过你们这里□□是犯法的吗?” 苏邑回过神,定睛瞧去,忍不住失笑:“这是□□,观赏用的。” s-0037咋舌:“做得好像真的一样。” 苏邑随着他的目光随意地看了过去,放在柜台里的□□做得真的很逼真,约有一寸大小,不管是枪/托还是枪/管都十分精致……他忽然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出一只手,这只手指节修长有力,如果握着这把枪肯定很适合…… 不如把这个买了送给他好了。 苏邑忍不住喊来服务员,让她把这把□□包好,然而就在掏钱包的时候他却像是突然醒过来一样,猛地愣住了。 送给他……他是谁? ……送给谁?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一直到走出礼品店苏邑还有些魂不守舍,s-0037担忧地在他耳边喊了好多声他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s-0037垂下眼,有些不舍:“我该走啦。” “好的,以后每天都带你出来玩。” 这里离要去的酒吧已经不远了,苏邑干脆没有拿车,打算一个人走过去。酒吧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出了步行街后人流渐渐稀少,走着走着,眼见就快到酒吧了,s-0037突然在他脑海中叫了起来:【苏大哥,你身后有人跟着你!】 苏邑一怔,心中警铃大作,动作隐晦地将方才那把□□从袋子中掏了出来,然后一闪身躲入身边一个狭窄的小巷中。 黑暗中,将呼吸都压到最低后,远处城市的喧嚣似乎都被隔离成背景,万籁俱寂,耳边是自己清晰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似乎快要跳出胸膛一样。 握着枪的手指关节青白,掌心微湿。头脑忽然一阵刺痛,像是被谁用一根细针狠狠地扎了一下,精神恍惚的一瞬,他忽然觉得眼下的情景似曾相识。 寂静的黑夜、无人的小巷、紧张的氛围……抬起头,是一轮惨白到渗人的月亮。 很熟悉…… 错乱的脚步、虚脱的身体、如雷的耳鸣……他踉跄地逃跑着,身后是紧追不放的毒蛇,毫不费力地将他逼入绝境……冰冷的枪管、冰冷的眼睛、冰冷的笑容、冰冷的液体…… 【苏大哥!】 苏邑猛地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从巷子中站出来,手臂平举,枪口直指巷子的另一头站立的年轻人。 “你是谁?!” * 杨榆紧紧跟着前面的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夹克和黑色的牛仔裤,步履轻盈,帽子压得极低,手指若有若无地按在袖口。杨榆知道,那只袖子里藏着一只迷你枪。 啧,真巧,自己今天也穿的黑色夹克和牛仔裤,帽子也一样。 拐过几条小巷,渐渐没入人流中,步行街是城市夜生活最热闹的地方,人总是异常的多,这虽然可以降低被跟踪的人的警惕,却也大大提高了跟踪的难度。杨榆不得不上前缩短和那个人的距离。 影城刚刚散场了一场电影,很多高中生和大学生突然从出口挤出来,像潮水一样冲入两人之间,杨榆心中一紧,猛地拨开人群冲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人来人往,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薄唇紧紧地崩成一条直线,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的眉宇间笼上一层阴霾。 沉着脸地走到路边,正要放弃,却在这时猛地看见自己跟了一路的人就站在马路对面。杨榆迅速地掩在一颗梧桐树后,侧着身打量对方。只见对方站在一辆大众旁边,这辆车他认识,是苏邑的,苏邑对外行事一向很低调,所以才会开着这种大众货。当初为了追踪苏邑他曾将一枚微型定位仪安在这辆车的轮胎中,无时无刻不在跟着他寻找适合的时机,所以就算别人的车他可能认错,但苏邑的绝对不会。 黑衣人走过去透过挡风板看了看车内,车里大概没有人,所以他在车前安静地站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慢吞吞地走到车那一侧,进入了杨榆监视的死角。 看不到对方。杨榆皱皱眉,忽然有些不安。勉强压下心中的躁动,强迫自己耐心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人就像已经消失在了车后面一般。杨榆已经想好了再等一分钟就去看看,谁知就在这时,多年训练出的野兽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往一旁一闪,与此同时肘关节已经屈起向身后击出。 身后的人匕首刺空,强劲有力的手却恰到好处地牵制住了杨榆的手肘,杨榆正要再反击,一个冰凉的金属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侧面。 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不要动——”只是不等他说完,杨榆已经快如闪电地用另一只手握住手肘上的那只手,在他虎口用力一捏,与此同时猛地向下弯腰,躲过脖子侧面的迷你消/音/枪射出的子弹。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等重新风平浪静后,两名身形相仿打扮相同的年轻男人已经面对面站着了,他们中间不过两臂不到的距离,并且平举的右手上都握着一把swissminigunc1st。 杨榆忽然恶趣味地摘下了帽子。 对面男人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和杨榆一模一样的脸。惊讶不过也转瞬即逝,沉默片刻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没有丝毫意味的笑,眼中是平静的无动于衷。 “我从来不知道,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第24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四) 枪/口直指的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惧,在稍微的停顿后往前走了两步,从阴影中步入月光下,柔白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 这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就像是才步入大学的年轻人,一双眼睛里却有着寻常大学生所没有的通透沉静。 他走在月光下后就站定了身子,然后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带武器。 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苏邑一颗心稍稍平定,但却仍不敢掉以轻心,依旧举着仿/真/枪,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谁?” “我叫白榆,是个小人物,你也许没有听说过我,”年轻人很友善地笑了笑,唇畔的梨涡若隐若现,“但你要相信我,你这两天最好不要单独外出,保镖呢有多少就带多少。有个十分棘手的人盯上了你。” “……白榆?”苏邑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接下来说的话,注意力在他刚刚说出自己名字时就完全被吸引了过去,脑海中“嗡”的一声轰鸣,紧接着是一阵接一阵的刺痛,一些模糊到不可辨清的画面慢慢浮现…… ……后来,师父又有一次在一棵榆树下捡到了师弟,于是就给他取名叫白榆……师弟为了我死了,我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叫…… 苏邑眼神有些失神,轻声喃喃:“你说……你叫白榆?” “是啊,”白榆歪了歪头,有些不解,“怎么了吗?” 苏邑举枪的手捂住头,在瑟瑟发抖中居然显得有一丝单薄,“那你认不认识一个人……他叫……叫……杨榆?” “杨榆?不认识。”白榆有些担忧地冲上前扶住苏邑,“喂,你没事吧?” “我也从来不知道我有双胞兄弟,”杨榆冲对面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微微一笑,陈恳地建议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要问,只是这样站在这太显眼了,我数到三我们一起放下枪如何?白杨。” 对面的男人眼神猛地一沉。 “我没有什么要问的,就算你和我长得一样,我也没兴趣知道你的来历和目的,”白杨的目光落在杨榆夹克衣摆,那里有个小小的标志,“你是black的人。” 该死!杨榆有些懊恼,那群家伙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组织一样,什么东西上面都留了组织的标志。叹了口气,他率先十分动作,将迷你枪在指尖十分流畅地转了一转,然后收入衣袋中,对对面的人笑道,“ok,现在我把武器收起来了,你不会对手无寸铁并且不是目标的人下手的。” “我没有什么会与不会,”白杨淡淡道,“我只有想与不想。这个世上没有我不会去杀的人,只有我懒得去杀的人。” 杨榆眯了眯眼,脸上却是一片淡然。 白杨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无可奉告,不过你若是放下枪,或许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跟踪你。” 苏邑是被嘈杂的脚步声惊醒的,他忍着头痛欲裂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盖着一件夹克外套——还是那个小巷,刚才吵醒他的是一群在酒吧喝醉了的人走过的脚步声。 巷子太黑太幽深,没有人注意到他。而在他昏迷之前的那个年轻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身上盖的衣服他还会以为昏迷前所发生的都是他的错觉……等等,那个人身上穿的是这件衣服吗…… 慢慢坐起身来,苏邑一手摁着刺痛着的太阳穴,一手撑在地上,然而就在他快要站起来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质感的东西。他一把将那样东西抓在手心,心中一片愕然——这不是他的仿/真/枪,因为它比仿/真/枪还要小…… 将手心的迷你枪举到眼前,就着惨淡的月光,见多识广的苏邑还是认了出来——这是一把c1st,并且弹/夹是满的。 杨榆捂着肩膀站在巷子最角落里,沉默地看着苏邑踉跄着走了出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往后一靠,然后顺着墙壁滑坐了下去。这次看到昏迷的苏邑系统却没蹦出来强制他杀死苏邑,也不知道是因为系统正在休眠还是因为三个月时间还没到支线任务没能完成。不过系统没有跑出来捣乱,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松开手,温热的液体又从肩膀上的伤口中汩汩流出,墙壁上一只通身漆黑的野猫轻盈地跳到他眼前,幽绿的眸子静静地盯着他。 杨榆吹了个口哨:“我现在可没有能给你吃的。” 野猫“喵”了一声,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前,在他脚踝上蹭了蹭,然后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下垂在地上的手的手心,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水汪汪的,宁静通彻。 杨榆眸子一下子软了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狠狠地揉了下夜猫身上的毛,轻笑一声:“不看不觉得,越是仔细看,越觉得你和他还真像……” 撕下衬衫下摆简单地包扎了下伤口止住血,子/弹没有取出来,卡在关节里,整条胳膊都动不了。不过没关系,以前比这更惨的境况又不是没有遇到过……只是现在这幅样子根本不能去临时租的地方,如果不快点把子弹取出来,这条胳膊恐怕就废了…… 杨榆这才意识到很严重的问题,这里是二十一世纪,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二十一世纪。现代的科技发达,相应的武器也发达,创下的伤口完全不是古代的那些刀伤剑伤可以比拟的。从前一有事都是找师兄小白治疗,但现在小白认识的不是杨榆,是白杨。为了不出任何一点意外,他不能贸然去找小白……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身侧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杨榆扯了扯嘴角,扭过头去,看着才刚刚睁开眼的白杨笑道:“你醒啦。” 就在刚才,他才和白杨搏斗了一场,大概是在古代和那些高手打得多了,杨榆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不过撂倒了这个世界中的自己,肩上还是中了一枪。他本想干脆利落地杀了白杨以绝后患一了百了,这一直是他以前的风格。但最后看着这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他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一醒过来,感受到双手被绑在身后,白杨转瞬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眯了眯眼,杨榆本以为他会笑,自己从前每次受制于人都会笑,可事实上下一瞬白杨仍旧是面无表情,说出口的声音也是毫无波澜:“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到底还是不太一样的…… 杨榆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想了想,他哑着嗓子问道:“你的师弟……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认识他?” “他不认识我。” “他应该很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白杨唇畔露出一个奇怪的笑,“他现在最热衷的事情就是阻止我完成任务,我的每一个目标都会提前收到他的忠告。只可惜,就算收到了忠告,就算提前有了准备,最多也就是心理上的准备,他们最终的结局还是会被我杀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如果你现在不杀了我,我还是会去杀苏邑。他不可能从我手上逃开。” “你说的没错,他确实不可能从你手上逃开……”杨榆轻声道,“但我还是不会杀你,我杀了你,有人会伤心。” 白杨睁大眼,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谁?” 杨榆侧过头,沉静漠然的眼中居然泛起一丝哀伤和……羡慕:“……你的师弟。” 白杨猛地愣住了,随后他摇摇头,讥笑道:“不可能。” 杨榆沉默地看着他,唇线绷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白杨垂下眼,淡淡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小榆了,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关注我,因为他要阻止我做任务……明明以前是并肩的伙伴,他却说放弃就放弃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多年以前,师父逼我和小榆自相残杀,他说真的杀手不能有感情,那是最脆弱的弱点,可是小榆最后却把师父杀了。师父死后,他就告诉我他要金盆洗手,并且劝我和他一起重新生活……金盆洗手?哈?我们这种人也能金盆洗手吗?!这手上沾的血早就渗入了皮肤,透入了骨髓,怎么可能洗得掉……”年轻的杀手淡漠地说着,他的声音平静又空洞。说完,他抬起头,平静地看向杨榆,杨榆回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你说,我们这种从地狱爬上来的鬼,怎么能妄想着重新做人呢?是不是很可笑?” 将手慢慢捂到心脏上,手下是心脏有力的跳动——这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活着的唯一证明……杨榆看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张漠然麻木到可怕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原来这张脸这么惹人厌,难怪以前谁看到了都要跑……杨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忽然又有些感到可悲,为从前的自己,为眼前的杀手……他低下头,缓缓地、沧桑地、悲凉地笑了:“你知道吗?我原本以为我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失去了他,我一直都这么以为……我以为如果那时候我能坚持下去没有杀了他,我至少会活得像个人一点……可是现在看到你我才明白,就算他仍然活着,就算他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身边……最后,白杨还是会变成尖吻。” 白杨皱起眉,杨榆却不再看他,撑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叹道:“我不相信宿命,从来都不相信……” 一直以来的坚持原来只是自欺欺人一场空,那么挣扎着活过来的这一路是不是都是笑话? “但我现在却有些不相信自己……” 第25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五) 苏邑慢慢地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去,原本今晚想去酒吧散散心,但现在却完全没了这个兴致。走到一半时s-0037清脆的声音忽然在他脑中响了起来:【叮——苏大哥,你在前两个世界把积分都用光了,这个世界要开启随机任务模式攒积分吗?】 “随机任务啊……”苏邑回想了想,他也只在前两个世界开启过随机任务,不过因为随机任务都是随即触发的,有些特别莫名其妙,所以在第三个世界他选择了把这个坑宿主的模式关掉了……一想到那些为了随机任务奔走的日子……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他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没有积分也没什么关系……” 【叮——苏大哥,系统商店刚刚刷新出了一瓶精神粒子补充剂。如果喝下它,你说不定就能恢复记忆了。】 苏邑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开!” 少年清脆的声音变成了机械的金属音:【叮——随机任务模式开启。】 【叮——随机任务触动。请宿主去身后酒吧旁的暗巷中寻找一只黑色皮毛流浪猫,并将其送到流浪动物收留中心。】 苏邑面无表情地想:幸好不是带回去抚养。 * 这是一间古旧的老房子。 院中铺着青石砖,岁月流逝,风吹雨打,青石砖的缝隙里生满了青苔,偶尔还有两株青嫩的野草,从青苔中脱颖而出,生机勃勃,不过它们大多熬不过腊月寒冬。 和他不一样,师弟被领回来时已经有了七岁。那一天他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约莫是个春天,也许是秋天,不冷不热的日子里,白色的野花开了漫漫的一墙角,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那个不常打开的青铜门外迈了进来,男人手上牵着一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小男孩。 乌黑的眼睛、紧抿的唇角,戒备又倔强的神情。男人告诉他和师兄:这个人是他们的师弟,叫白榆。 一直和总有着稀奇古怪想法的师兄待在一起,突然之间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龄人,他十分开心。他跑过去拉起男孩的手,把自己的玩具枪给他玩,男孩不会玩枪,于是他把枪拿回来师范给他看。可是枪刚一到手,面前站着的小男孩突然消失了。他仓皇地回头四顾,却惊恐无助地看到:不仅仅是男孩,师父、师兄、院子中间的石桌、院角的白色野花、甚至是石缝里生长的青苔,都在瞬间就化成了沙,倏地消散开来,再无痕迹。 他双手握着手中的玩具枪,孤身一人站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看不到人、喊不出声。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长过了一生,也许很短很短,短不过一瞬,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应,他忽然旋过身,手中的玩具枪的枪口平举,那一头站着的是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风衣下摆十分有坠感地垂在膝盖下方,一只衣角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血。他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上蜿蜒而下的也是鲜血,一下又一下,滴落在无尽的空间里。 可就算浑身浴血,少年却在看着他缓缓地笑,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师兄——”漆黑通澈的眸子里盈满了浅浅的喜悦。这种喜悦让他胸口发酸、发胀。 他愣了愣,想要丢开枪去扶住他。却就在这时,一双冰凉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男人熟悉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杀了他——” 他僵在原地:“……师父?!” “合格的杀手是不能有感情的,你们之间的牵绊已经太多,今天你们两人里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男人模糊的五官隐藏在黑暗中,声音像是从地底最深处的地狱中传出的一般,“他出任务时对目标心软,这是大忌,所以才会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你不杀他,他也活不长了。而如果你不杀了他,那么我会杀了你们。” 男人说:“你忘了我从小教导你的吗?你是杀手,也只能是杀手,这一生你只能一个人活着,一个人在黑暗中活着,这是你的宿命,你别无选择。” 他僵硬地低下头,这才发现手上的玩具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真的枪,已经上好了膛,只要他的食指轻轻一扣—— “砰——” “小榆!!!”杨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梦中最后少年苍白的面孔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那双瞪大的眼睛里遗留了太多的感情:震惊、失望、悲伤、同情、怜悯、原谅……太多太多,他分辨不清,也不敢辨清。 那曾经是他唯一的救赎,也是纠缠他最深的原罪。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身边忽然传来男子清冽的声音,与此同时肩膀上按下了一双温热的双手,他木然随着那双手躺回床上,喃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梦到他……” 男子轻声问:“谁?”一只手伸到背后抬起了他的上半身,随之而来的是一只杯子被递到了唇边。杨榆被动地就着他的动作喝了一大口水,水有些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这才被烫醒过来。 眼神慢慢聚焦,杨榆看着坐在床边的年轻男人,有片刻的安静,然后才平静地说:“是你啊。” 他的眼中没有乍然看见对方的惊讶,也没有对自己身处陌生地方的困惑,就像一个已经丢了情感的人,用最漠然平静的反应回应着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 苏邑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胸口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他无从分辨,却知道并不是好的感觉,似乎有些熟悉、有些愤怒、有些恐惧、有些……憎恨…… 压下心中没有头绪的纷乱情绪,他放下杨榆,替他掖好被子,然后把杯子放在床头,笑着问道:“你就不问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杨榆反应慢了一拍才扭头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简洁的黑白色调的装修风格,像极了眼前这个男人。收回目光,他看向苏邑,平平淡淡地说:“这是你家?”说完,大概是觉得太不给面子了,他又勉强加了一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酒吧旁边的巷子里发现你的,你肩上中了枪,我不敢把你送到大医院里,就喊了私人医生到我家中为你把子弹取了出来。”苏邑迟疑了片刻,从桌上拿来一个白色托盘,上面静静摆着一颗微型子/弹,子弹上还沾着丝丝血迹,“这是从你伤口里取出的子弹。瑞士迷/你/枪□□g,也有人称它为c1st,只能发射特别研制的2.34毫米口径的缘发式子/弹,”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把迷/你/枪放在子弹旁边,“而我就在捡到你的那天,无意中也捡到了一把□□g。” 杨榆眼皮跳了跳,淡淡地道:“你想说什么?” 苏邑没有回答他,而是放下托盘,走到了衣柜前,拉开衣柜取出一件黑色外套,“这件衣服是不是你的?” 杨榆忽然有了一种苏邑还没失忆的感觉,那时候的他就是这么咄咄逼人,一如他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寻找线索总是细致入微,说什么也是直逼要害……这么说来,前一个世界遇到的那个把他当好朋友有说有笑的苏邑才是不正常的。 这样的苏邑应该全力以赴,也只能全力以赴——忽略心中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失落,杨榆强打起精神,眯起眼睛,牵起唇角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你不是知道了吗?” “是啊,我确实知道了,这件衣服肩膀的位置有一个小洞,洞边有血迹,”杨榆唇角的笑让苏邑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像建起了一道透明的墙,把他生生挡在了墙的外边,再不能靠近一步。皱皱眉,苏邑走近床边坐了下来,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居然是black的人。你是个杀手。” 杨榆手指在被单下无意识地攥紧,冷笑一声:“你都想起来了?那你还救我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话?”苏邑眉心皱得更深了,“我当然要救你。” 杨榆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他,苏邑深深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无奈道:“你们杀手警戒心就这么强吗?那你为什么在带着伤的时候还要把枪留给我?那时候在地底,你为什么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杨榆愣愣地看着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了。苏邑冲他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我现在记忆不怎么好,我这次来到这个世界,差点连你都忘了,就算在看到你的时候想了一点起来,不过也只有一点……我只记得你救过我很多次,那我自然不会对你见死不救,就算你是杀手我也要救你。你放心吧,这里是我的私人别墅,我在附近安插了很多警卫和保镖,你在这里安心把伤养好吧。” 杨榆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胀又涩,这种感觉冲击太陌生、太强烈,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可他却不反感。苏邑看见了他的样子,低声笑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你不用觉得欠我,因为你值得。”说完,他就收起了杯子走了。而杨榆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缓缓地、涩然地闭上了眼。 胸腔中的情绪是如此陌生,像是积压了一辈子,在这一瞬爆发出来要把他撑破。是因为病中的人本来就比往常脆弱?还是因为这是他渴望了太久的东西——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渴望的东西。 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得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忘了光明是什么模样。越是在黑暗中待得久的,越是渴望微光。哪怕这种渴望是多么不切实际,哪怕他一度逼自己忘了这种渴望,可它依旧潜伏在他的血液里,支撑着他,走下去。 为什么就算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也要坚持活着? 他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不甘心,就这么在黑暗中沉沦于宿命。 第26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六) 等杨榆伤口上的绷带拆掉后已经入了深秋,这天苏邑特地提早从公司回来,等家庭医生离开后对杨榆笑道:“我在外面订了晚饭,一起出去吃吧,庆祝你身体康复。” 杨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直看到苏邑笑容僵硬嘴角微抽,才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又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好啊。” 苏邑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笑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从中取出一把迷你枪递给杨榆,杨榆微微垂眼看过去,正是先前自己留在他身边的那一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这把枪你留着吧。” “我不用枪,也不会用。” “你就留着防身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眼见苏邑眼角微扬,里面盈满了浅浅笑意,杨榆又轻声嘱咐道,“以后跟我在一起千万别让我有机会碰到这把枪,不然的话……” 苏邑想把枪收回盒子里,想了想又重新取了出来放在了衣服内层贴身的口袋里,一边随口接道:“不然怎么样?” 杨榆笑了:“不然我会杀了你。” 苏邑也笑了,因为他以为杨榆在说笑。 市中心有一片不小的湖,据说是古代开运河时所挖,湖边灯火繁荣,夜景十分漂亮。东岸有一片老街,里面全是仿古的建筑,古色古香,只是在曾经真的在古代生活过的杨榆和苏邑眼中却显得十分假。苏邑订的餐厅就在这条老街上。 所以一坐下来,杨榆就忍不住发牢骚:“为什么要在这里吃饭,你在古代生活的还不够吗?” “这里景色漂亮,有山有水,而且很安静。”苏邑不以为意地拿起酒瓶给两人面前的高脚杯分别斟了一点酒,三成满,深红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中缓缓荡漾,头顶的灯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流光溢彩。苏邑端起酒杯,微微前举,浅浅一笑:“干杯,祝贺你身体康复。” 从小到大也不知道一共受过多少伤,枪伤刀伤数不胜数,却从来没有一次有人和他说过“祝贺你身体康复”。杨榆看着眼前的酒杯,忽然觉得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他亦举起了酒杯,“铛”的一声响,两个人执杯相碰,深红的液体仿佛倒映了窗外的水光山色,盛满了一个小小的三千世界。 而这个世界就托在他的指尖。 杨榆忽然觉得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满足蔓延过四肢,熨烫得心中都暖洋洋的。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别人坐在一起喝酒、吃饭。” “那是以前,现在你能想象了。” “你说得对。”杨榆垂下眼,静静地端详着杯中剩下的葡萄酒,抿唇淡淡一笑,只是这笑怎么看都有些苦涩,藏着很多苏邑看不懂的情绪。 “我也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很久以前,师兄师弟都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家是一个大院子,在一个人很少的农村里,师父从来不许我们没有经过允许就出门,那时候年纪还很小,所以一直都对门外的世界很好奇。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桂花树,爬到树梢上就可以眺过院墙看到外面。虽然只有连绵不绝的田野,但我和师弟还是乐此不疲。只要师父一出门,我们就会一起爬到树上盯着远方看。” “师兄比我大七岁,我懂事后他就不怎么和我们说话,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偷偷看师父不允许他看的医书。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年纪大了,总能懂得一些年纪小的时候不能懂得的东西。人生的无奈和悲哀,师兄比我要早很多年就懂了,所以后来解脱后,他才会选择放弃所有的金钱和地位,自己开了一家小诊所。” 杨榆话语淡淡的,眼神有些缥缈,说着多年来第一次提起的话语。苏邑知道他是陷入了很遥远的回忆,所以只是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安静地听他倾诉。 “你知道的,我是……师父也是,他一生都从事着这个职业,我从来不曾见过他有朋友,他告诉过我,我们这行人这一生只能背负着孤独走下去,他说这是宿命。树敌太多,师父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他才会把遇到的孤儿捡回家,不是因为他善良,而是因为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他想要培养继承人,把他一生的本领都传下去。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没有死在他的敌人手上,而是死在了他培养了七年的弟子的手上……那天我对着他开了枪,我看着他在我眼前倒了下去,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他身上湿漉漉的,身下的地板也是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还是血……我看到他在最后一刻,对我笑了一笑……” 杨榆感到浑身都变得冰凉,他又想起了那个笑,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那个夜晚,因为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如置冰寒之地。那个男人临死前的那个笑是如此可怕,在湿漉漉的夜里,讥讽的、冰凉的、恶毒的、诅咒的…… 然后,他们师兄弟三人,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个诅咒,背负起那个男人生前所背负的孤独,继续走在那条永无天日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 “其实我说这些或许没有立场,”苏邑轻轻的声音将杨榆从黑暗的往事中拉了出来,他怔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俊秀的男人,“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师父救你们,养你们,会不会不是因为不甘,而是只是希望这个世上能有个人记住他……” 看到杨榆不可置信睁大的眼睛,看到那双眼底的震惊,苏邑顿了顿,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但他还是要说下去,这个结缠了杨榆这么多年,当局者迷,如果不解开,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所以会害怕死亡,因为一旦死了,就不再有人记得他,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不会在这个世上留下丝毫痕迹。你想想,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所以,你师父或许只是因为害怕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他救你们,只是希望能在这个世间留下痕迹,证明他活过。” 杨榆脸上忽然出现一抹崩溃的神情,他跌靠在椅背上,喃喃道:“那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让我杀了小榆……” 苏邑哑口无言,半晌后才淡淡道:“你真的杀了你的师弟吗?” 雨下得很大,那大概是那一年里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砰——” 扣下扳手的指尖都在颤抖,他被后挫力带倒跌在雨里,枪滚落好远,手掌蹭在地上,殷红的血混到了泥水里。子弹从枪膛里激射而出,擦过青年苍白的脸颊,射到了身后无尽的黑暗里。 “师兄——救我——” 小榆就这样在他面前倒下,眼中是无限的哀伤与眷恋,他像是被他的目光所击伤,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像根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 “不……不是的……小榆不是我杀死的,”杨榆抱住头,入了魔一样喃喃道,“我那一枪没有打中他……” “好了好了,”苏邑后悔极了,早知道不应该逼得这么狠,有些暗疮虽然要除,但未必要一次性拔除,离了座位,蹲下来一把抱住他,眼中是止不住的心疼,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就像抚摸着一个无助的孩子,“别想这些了,我们回家吧?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 杨榆紧紧揪住苏邑的袖子,头深深地埋在苏邑的肩膀上,语调颤抖,溃不成军,脆弱得像个孩子:“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神说,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那只是因为人心太脆弱,宁可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带着自欺欺人的回忆,也不愿在光的照耀下使所有的创伤都无所遁形。并且他们叫之为“宿命”。 第27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七) 【叮——系统维护结束,程序正常启动。宿主有没有乖乖做任务呀?】 杨榆默,这种突然变得嗲起来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系统十分羞射:【其实是这样的,这次升级,本系统多了一个功能……】 杨榆依旧默,系统等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自己说了出来:【本系统可以生成拟生态实体了,不过需要宿主的帮助(捂脸)……】 杨榆恶寒了一下,最后那个动作是什么鬼?从哪里看出来的?!一定是他的幻觉…… 还是等不到宿主的回应,系统只能憋屈地说:【还请宿主帮忙在脑海中替本系统构想一个拟生态模型,其实也不要多好看啦,最好头发能柔软黑亮,眼睛又大又圆又漂亮,声音娇俏可人,体态娇小,身姿轻盈,仪态万方……】 等它描述完,杨榆脑海中成功浮现出了一只喵的形象,黑毛的。 【叮——拟生态实体程序启动。】 【叮——】 杨榆面前出现了两只巴掌大的猫,黑毛的。 系统仰起头,十分轻盈地在地上蹦跶了一下,蹦跶到了一面镜子面前……那之后它的心里就是崩溃的,于是它愤怒地扭过头,愤怒地谴责了杨榆:“喵~” ……声音娇俏可人。 系统:雅蠛蝶qaq 杨榆听到了:“喵喵喵~” 屋子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苏邑把公司的事务处理结束后,乘电梯到楼下,然后走向一楼大厅的接待室。自从肩上的枪伤养好了之后,杨榆就坚持每天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上下班也总护送着他,搞得他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有着别样的触动。只是这天来到接待室,他看到杨榆的并不是空着手,他的双手里托着一只……黑猫…… 高大沉静的男人手中托着一只体态娇小的黑猫,这幅情形怎么看怎么怪异,苏邑诧异地瞪着他:“这是——?” 杨榆十分淡定:“我的系统实体化之后的样子。”系统听了他的介绍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恹恹地摇了下尾巴,又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手心里不动了。 等两人上了车后,车后座慢慢浮现出一个少年,他一出现就嚷嚷起来:“g-0081在哪?” 杨榆早先就知道了s-0037的存在,所以并没有太过惊讶,他揉揉太阳穴,叹道:“被你压在屁股下面了。” s-0037一下子手忙脚乱地挪开了,等他挪开之后,果然看到一只小黑猫恹恹地趴在椅子上,十分好奇而又兴致勃勃地打量起这个自己的同类。 苏邑发动车子的时候,杨榆听见s-0037惊叹了一声:“好可爱!” 他和苏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路上s-0037一直缠着g-0081,没人打扰,杨榆便和苏邑讨论着晚饭去哪里吃,谁知道还没讨论出结果来,苏邑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眼手机屏幕,然后眼中的笑慢慢淡了下去。趁他带上蓝牙耳机的瞬间,杨榆装作不注意地瞥了眼他的手机,心中顿时了然。 是他妈妈打来的电话。 苏邑和他妈妈说的话并不多,简单地应了几声之后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对杨榆说:“他们让我回去吃饭。” 杨榆笑笑:“随你决定吧,如果你回去吃我就把你送到家门口。” “好……”苏邑迟疑地看了眼杨榆,“那你呢?” “我随便找个地方吃一下饭就好了。” “也好,”苏邑轻轻叹了口气,“我其实真不想回去……可是不行,他们是我父母……” “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我相信你能解决好,你在我心中是很强大的,”杨榆说着拍拍他的肩,“我来开吧,把你送到你家。” 苏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笑了起来,眼眶有些水润,轻轻开口,说出的话却是似真似假:“杨榆,你对我这样,是真不怕我对你动心么?” 按照苏邑的指引把车子开到一座四合院门口,有一位老妇人早早就等在了门外,她穿着朴素,神情十分慈祥,当看到苏邑的车子后身子微微站直,十分开心欣慰的样子。 杨榆猜苏邑之所以还愿回这个家,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妇人的存在。 “这是赵奶奶。” 苏邑临下车前还不忘向杨榆介绍了下妇人,等苏邑下了车,他却没急着走,而是透过车窗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妇人。其实从前他也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在接到刺杀苏邑的任务后到处收集苏邑的资料,资料里就曾提过有个从小伺候苏邑的仆人,姓赵。不过那时杨榆并未多在意这个人,那次事情过后,他再次听说这个人是听苏邑亲口说的,也就是那时,他才明白自己似乎是为谁背了黑锅。 在他们那个二十一世纪,这个老妇人也死了,就在他杀死苏邑的那个晚上,也被一把c1st杀死了,而苏邑以为是他做的,所以对他的恨意加深了一重。 一直好奇着这个在苏邑心中占据如此大分量的人是谁,可是现在看到了,才意识到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对啊,除了普通人还能是什么人呢? 杨榆忍不住有些发笑,这个世间,不正是普通人占据着大数么?也正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感情,让他羡慕。 开着车离开了苏家,s-0037早在之前十分钟一到就消失了,而g-0081似乎没有这个时间限制,它已然还在车子里,既然苏邑不在了,它终于舍得动一动,从后座跳到了副驾驶座上。 【叮——】猫睁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幽怨地等着杨榆,杨榆脑中却响起了机械的电子音:【宿主,你怎么还不动手完成任务?目标现在这么信任你,你有无数次可以下手的机会。】 “不急,”杨榆淡淡地说,“等他把方家解决了,把这个世界的任务完成后,我再杀他。” 【叮——宿主该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什么日子?”杨榆有些不想理系统,不过他还真的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随口说道:“万圣节?冬至?圣诞节?你生日?” 系统不理他难得一见的幽默,只是径自幽幽地说:【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七日。】 “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的吗?” 【宿主自己好好想想。】 杨榆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了,他握紧方向盘,苦苦思索着,忽然一个瞬间一个日子猛地窜入他脑海。他猛地踩下刹车,额头竟冒出了涔涔冷汗。 十一月二十七日,那一个二十一世纪他杀了苏邑的日子! 他怎么会忘了呢?!苏邑一向深居浅出,他费尽心思摸清了他所有的作息规律,却仍旧找不到合适的刺杀他的机会。而就是这一天,苏邑被他父母喊回家相亲,才让他找到了接近苏邑的绝好时机。 尖吻还是尖吻,不管是前一世的他,还是这一世的白杨,他们是一个男人手上调/教下来的,杀人的手法肯定一样。 心中思绪刹那而过,在还未回过神时,杨榆已经打下了方向盘一路往回绝尘而去。 第28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八) 着看门的进去通报了,过了片刻门再开下来,苏邑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一脸狐疑地盯着杨榆:“你怎么又来了?要一……” 他还没说完,杨榆已经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跟我走!” 之前还未觉得,现在再来,只觉得有一双眼睛隐藏在浓浓夜色中,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伺机而动。就像是被一条冰凉的蛇紧紧缠住,那种滑腻的感觉让杨榆觉得一阵窒息。 “走?去哪?”苏邑却没能理解杨榆的紧张,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睛茫然地问,杨榆还没来得及作答,门内又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骤然响在黑夜里的鼓点,打碎了凝重的氛围。 杨榆这才发现自己先前的失态,他平复下不安的心情,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笑:“你不是说想去胃河边看烟花吗?今天是月半,放烟花的日子,现在去刚刚好赶得上。” 苏邑一头雾水,对上他一双沉静的黑眸,察觉到里面关怀与紧张还有期待,只觉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只手轻轻拨了一下心中的那根弦,想了想,侧头轻笑:“也好。” “苏邑哥哥,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高跟鞋的主人正好走到门边,从半掩的门中探出一个娇俏的女孩的上半身,她目光圆溜溜地在杨榆身上转了一圈,在他握着苏邑手腕的手上有那么一刹不易察觉的停顿,然后弯起眼笑了:“带我去好不好?” 杨榆不喜欢与外人接触,而且自己私心里确实不希望有第三个人跟着来,所以苏邑张嘴就要拒绝,谁知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杨榆已经先一步开了口:“可以,你也来吧。” 女孩笑得更开心了,伸出左手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任晓清,天晓的晓,清水的清。”杨榆松开苏邑的手腕,后退了一步,松松握上纤纤五指又松开,勾唇一笑,懒散中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杨榆。” 苏邑微微蹙眉,看着杨榆转身离开去开车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路显得格外沉闷,苏邑难得一句话都没有,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容色淡淡地朝窗外看风景。任晓清一直努力找着话题活跃气氛,可是只有杨榆偶尔才随口搭一句,久而久之,她就渐渐只朝着杨榆说话了,两人三言两语地闲聊着,气氛倒是渐渐缓和起来。 等车子开出了富宅区,行上空无一人的公路,苏邑忽然开玩笑似的插了一句:“杨榆,你该不是看上晓清了吧?做朋友的可先提醒你了,晓清家财万贯,你这种无业游民是不会博得美人青睐的。” 莫名其妙就被这样刺了一下,杨榆心情说不出的怪异,自从苏邑记不得两人之间的恩怨以来,从未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过话。难道说……他恢复记忆了? 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杨榆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苏邑,却看到他一手支颐,双目微阖,神情平静,一时竟给他一种方才听到他说话只是错觉的感觉。 这厢,杨榆没有接话,坐在后面的任晓清却掩唇笑了,眉眼弯弯的,说不出的娇俏动人:“苏邑哥哥放心好了,我和杨大哥也只是第一次见面好奇罢了,所以聊得多了些,没有其他意思。” “我有什么好放心不放心的,”苏邑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淡淡道,“晓清,我没记错我们从我出国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了吧?” “是啊,但我这些年里一直想着苏邑哥哥呢。” 苏邑不理任晓清,自顾自说道:“我们也都大了,哪能像古时候那样男婚女嫁任由父母,既然我们互相无意,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和父母说让他们放弃我们这门亲事的。你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便好。” 此话一出,任晓清脸色都变了,她瞪大眼睛,咬咬牙,说:“可是……” “停车。” 杨榆在一旁十分专心地开着车,他这才知道以前苏邑对他算是客气的了,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又觉得这样的苏邑十分可爱……其实一路到现在他也有些烦任晓清,但现在还不能让她离开。只因为他很清楚尖吻的习惯,尖吻杀人时,是不会在有外人的情况下下手的,这是他的谨慎,不会轻易打破。 眼看杨榆像是并未听到自己的话,苏邑眉头一皱,居然直接伸脚来睬刹车,杨榆忍着笑,腾出一只手握住他膝盖关节,用巧劲把他的腿扳了回去,安抚道:“别动,等到了有人的地方再让任小姐下车吧。” 这么一闹,任晓清脸皮再厚有些话也说不出口了,等到了市里后,她不要苏邑再开口,自己主动就下车离开了。 只是导火线不在了,火药似乎还没熄灭。 苏邑从后视镜里盯着杨榆,冷笑一声:“我从来不知道,杀手先生对女士居然这么绅士。” 当火药对准自己后,杨榆才觉得刚才觉得这样的苏邑可爱的自己真傻,想了想,他小心翼翼试探道:“你就这么讨厌任家大小姐?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吧?如果不想结婚好好说就好了,何必这样撕破脸皮呢?” 苏邑咬牙切齿地说:“不看烟花了,回家,睡觉。” 回到公寓才九点多,杨榆洗完澡,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他打开一看,苏邑正站在外面,似乎也是刚洗完澡,只穿了一件睡袍,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刚刚路上是我心情不好,所以冲你发火了,对不起。” 没想到苏邑开口就是道歉的话,杨榆揉揉额角,无奈道:“没关系,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你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苏邑幽幽地回了他一句:“你脾气倒是出乎我意料的好。” 杨榆一愣。 是啊,他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不过……他以前有过脾气吗?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苏邑已经进了屋子,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拎了一瓶白酒和两个空杯子,淡淡道:“我刚刚洗澡的时候想通了一些事,所以现在心情很糟糕,你不介意陪我喝一杯吧?” 杨榆看着他已经自顾自地打开酒瓶倒了两杯,沉默了。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喝了三四杯,一个是满腹心事不知道怎么开口,一个是没有话要说,就这样,在倒满第五杯酒后,把酒杯捏在指尖,苏邑忽然闷闷地问:“杨榆,你是怎么看待同性恋的?觉得恶心吗?” “恶心……倒不至于。” 听到杨榆迟疑的话语,苏邑眼神有些黯淡。杨榆看着他的模样,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缓缓笑了:“你看,我不就不讨厌你么?” 苏邑抬起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救我?” “是你先救的我,”杨榆忽然想起第一个世界的那个山洞,想起那时候苏邑孱弱却淡然的模样,心脏立刻一阵不受控制地收缩,明明是早已过去的场景,此刻回想起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哀恸。心渐渐沉下去,仿佛载满了无法言说的心事,他捏紧酒杯,一饮而尽,“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欠过任何人,但是我欠你的,怎么也还不清。” 苏邑心中一动,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杨榆一惊,下意识想抽,却没抽得出来。 “杨榆,你给我讲讲我们以前的事吧……” “以前……”杨榆喉结一阵滑动,最后涩然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我说了,你指不定会恨我。” 苏邑迷茫地喃喃:“为什么会恨你?我怎么会恨你?你救过我这么多次……” 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杨榆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感性了很多,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苏邑,眼中竟有了一丝彷然和惶恐:“苏邑,你信我吗?” “你要我信什么?” “往后,不管我做什么,不管你记起了什么,你都记住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但至少我割腕喂你血救你时,是真心的……” 他的声音一贯低沉平静,此刻却仿佛带了一丝恳求。听了他的话,苏邑只觉心中钝钝一痛,很多被刻意掩埋了许久的感情在这一刻从心底喷薄而出,他握紧手中的手指,上身前倾,凑到杨榆面前,睁着微醺的眼,看着竟有几分魅惑,“杨榆……” “杨榆……你这样对我,真不怕我动心吗……” 他面色醺红,眼波流转间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媚眼如丝。杨榆混混沌沌地看着他,耳边响起的是自己急促的心跳。 “你不怕,我怕……但我也没资格怕了……因为好像已经……”话音渐渐低不可闻,杨榆感到两片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冰凉中带了一丝酒气。 那一瞬,他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轰塌的声音。 第29章 另一个二十一世纪(终)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等耳边轰鸣渐渐平息,杨榆终于将理智一丝丝抽回来。他慢慢扶住靠在自己胸膛上的男人的肩膀,与自己微微拉开距离。 男人皮肤本就苍白,此刻却被酒气熏得多了一抹淡淡的微红,比女人还长的眼睫毛微微垂落,下面是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眸中升腾起朦胧的雾气,似是而非的不真实。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外表表现得再平静也掩饰不住此刻内心的慌乱,杨榆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苏邑对他有了这份心思? 良久的静默后,他低声下结论:“你喝醉了。” “是啊,我醉了……醉了才敢直面真心。你知道吗,这么些年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一个不因为我的取向和我的财产而对我好的男人,哪怕他是直的,我也要不顾一切把他放在身边。我要和他一起。我在冰天雪地里呆了这么久,我太渴望温暖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弱不可即,对我来说也是如此珍贵。你看,杨榆,你也受过伤,你也怕黑怕冷,不如我们一起,互相取暖好不好?”苏邑斜睨着看他,风情万种,水润的红唇微微上扬,仿若蛊惑,“杨榆,你愿意和我一起醉吗?” 你愿意和我一起醉吗?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时候,心跳有那么一瞬的停止,像是所有的喧嚣都戛然而止在整个世纪中,那是一种比永远还要漫长的凝滞。 愿意吗? 他不知道。 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太过艰涩而遥远,那里有他渴望的东西却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一直以来坚持的信仰,在这个男人面前变得如此摇摇欲坠。是的,他们都是男人,但这个命题在此刻似乎显得一点也不重要。杨榆看到一双手拨开面前浓浓的黑暗,伸到他面前,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获得光明和温暖吗? 从被父母抛弃成为孤儿,到被师父捡回去训练成为杀手,他的一生从来都是身不由己,是不是,这一次可以试着为自己而活一次? 杨榆觉得自己捏着苏邑肩膀的手指都没了力气。他慌乱地想要撤回手,可是苏邑却先一步察觉了他的想法,抬手紧紧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苏邑眼睛半阖,水光荡漾,眸底却亮得骇人。他喟叹一声,喃喃笑道:“杨榆,你感觉到没?你的手指在发抖。” 杨榆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他轻轻叹道:“苏邑,你真的想好了吗?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或许我救你并非本意,或许我曾多次与你对立,或许我们曾经水火不能相融。如果是这样,你还会想和我在一起吗?”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假设而已。你别想趁着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就诓我,我没那么好糊弄。”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我说的是真的是假的你都无从分辨,也许你喜欢的我根本就不是我,只是一个你想象出来的符合你心中那个人的我。” 苏邑有些急了,一把拽住杨榆袖口,喃喃道:“可你也不能就因为这个而把我所有的心意全部否定,至少此刻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杨榆还想说什么,可是他对上了苏邑的眼睛,那里面有恐惧,有脆弱,有乞求,就像一个一直被关在黑暗里的孩子,乞求着一根小小的蜡烛。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点温暖而已。 心脏绵绵地疼,杨榆忽然有些惶恐,惶恐着他们的未来,他仿佛看到未来的浓雾又厚了几分,浓雾下的路错综复杂,每一条都延伸向未知的终点。 他们有那样千疮百孔的过去,要怎样才能有一个圆满的未来? “我答应你……”杨榆闭上眼,用平静的语气低低地说,“如果你把一切都记起来后,你还想和我在一起,我就答应你。” 苏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最后缓缓笑了。只是这个笑才绽放到一半就僵在了唇边,他猛地低下身捂住了胃,脸上的嫣红迅速褪去,换上一层孱弱的苍白。 杨榆心中一紧,失手把自己身前的酒杯拂到地上,“哐”的一声响,回荡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带来一阵不详的错觉。 “怎么了?!” “胃疼……”苏邑咬着牙,在杨榆的搀扶下慢慢向床边挪去,等躺在床上后却也没松一口气,而是紧紧蜷缩成了一团,疼痛难忍中他不忘注意杨榆惨白的脸色,从牙缝里悠悠挤出几个字,“没事,酒喝多了……老毛病了……我房间的床头柜中有药。” 杨榆立刻跑到他的房间去,找到了他所说的胃药,却已然空瓶。他只得重新回到苏邑躺的房间里,伸手隔着被子贴在苏邑的胃上,另一只手放在他眉心轻轻揉搓,手下肌肤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滚烫。豆大的汗珠滑落在长长的眼睫毛上,轻轻地颤动着,眼神已经有些因为胃病引起的低烧而涣散不清。 苏邑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坠,有一双手拉着自己的意识,往无尽的黑暗中坠去,他拼命挣扎,意识还是越发地沉了下去。 模糊中,似乎听见杨榆低下头附在他耳边叮嘱着什么:“我出去买药,你一个人在家小心些……如果有……别开……”话语说到最后,苏邑只隐约能用残存的意识分别出来:是杨榆在说话。 意识终于沉入了寂静的黑暗里。 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被隐隐约约的敲门声惊醒的时候,苏邑发现手腕上手表的分针才转了九十度。敲门声一直持续不断地传来,划破悄寂的深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了,所以感觉变得十分敏感脆弱,屋子里没有了杨榆,只剩他一个人,莫名觉得十分瘆人。 “谁啊?”拖着沉重的身体勉强挪到门边,杨榆低沉的嗓音从外面传了进来:“苏邑,开一下门,我钥匙忘带了。” 杨榆的语调有些奇怪,像是在外面冻久了,声音生硬得发冷。不过听到熟悉的声音,苏邑还是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居然也有一天会变得疑神疑鬼,“你居然也有忘带东西的一天……”苏邑嘟囔着打开门,却冷不防地被冰凉的金属贴上额头。 滚烫的皮肤被冷冰冰的金属一激,他一个激灵,睡意全消,抬起头愣愣地看向杨榆:“你怎么了?不对——” 杨榆冷漠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毫无关系的死人。这种眼神让他心悸,手脚都慢慢变得冰凉。 “你不是杨榆,你是谁?”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对方的衣服上,又慢慢透过衣服落在了对方身后,楼梯的拐角处有一滩血迹,一只手搭在最后一层台阶上,而离这只手不远处,掉落着一袋西药。 苏邑脑海中“嗡”的一声响,身子也跟着晃了一晃。 “真可怜,心中放的东西一旦多了,感觉也会变得迟钝,我本来不会是他对手,只是这次他急着替你买药,我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他也没察觉到我的存在。”看着青年在自己面前变得煞白的面孔,“杨榆”偏偏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对了,我今天心情好,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这个人是black的人,而我听说,就在前不久,black也接到了暗杀你的任务。你看,人都是这样,只有死人才是干净的。” 说完,尖吻就要扣下装了消/音/器的cist,只是出乎他意料的,就在最后一刻,这个看着摇摇欲坠的青年忽然站直了身子,所有的脆弱悲恸哀伤在一刹那全部尽数敛藏,只用淡然澄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用虚弱却镇定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道:“不,你说错了,人和人还是有差别的,你和他不一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一点都不一样。” “尖吻”眯了眯眼睛,看似兴致盎然地说,眼底却是一片无动于衷的漠然:“你说说,我和他哪里不一样了?” “这里,”苏邑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心脏,一旦所发生的事超出了能承受的范围,人反而会变得没那么害怕了,他缓缓地笑,轻声道,“他这里是活的,我能感受到,而你却已经死了。” 第30章 刺客与宫主(一) 【叮——宿主任务失败。】 【叮——惩罚系统启动。】 杨榆顿时感到一股电流流遍全身,这股电流像是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产生,窜成一股,从身体中蹿过。身体像是被这股电流生生劈成了两半,神经也被一股大力用力撕扯,一半归于体内,另一半化作点点蓝光,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眼前一阵发黑,浑身绵软无力,最终沉沉昏睡了过去。 原来,这就是苏邑每一次任务失败后所受到的感受。连自己这样强健的人都受不了,苏邑那样的身体又是怎么熬过来的。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杨榆有些恍惚地想。 * 正是春和景明、草长莺飞的时节,清泉村的小孩互相追逐着来到田垄间放纸鸢,几个年纪小的就围在一边,边跑边跳边笑,拍手唱着流窜街头巷尾的童谣。 “中原南,有天山,天山险,有真仙,真仙遥,真仙远,真仙不识民间苦……” 远处郁郁葱葱山林的边缘,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静坐在轮椅上,他身着一身料峭春衫,衣白如雪,衣袂翩跹。双目平视着前方,眼底有着超出年龄的超远淡然。此刻唇畔含着淡淡的笑,侧耳听了一会,轻声问:“真仙不识民间苦……钟秀,他们是在说师叔吗?” 他身后站着一名小女孩,眉眼像是用玉雕琢出来的,精致得不像凡人,身上却穿了一件极老成朴厚的青灰色衫子。小女孩才刚刚比轮椅高,此刻扶着轮椅,细声细语地说:“公子莫要多想,宫主自七年前闭关后后便陷入沉睡,至今未醒,故而才再未现身,但这山下村镇哪一个不是因着我缥缈宫的庇佑才有如今这闲适安定的生活的?乡野村夫见甜思不够甜,是他们的拘囿。” “是啊,师叔那样的人,又怎是这样的凡夫俗子所能明了的,”少年低低一叹,脸上神情一派云淡风轻,却又透露出一丝令人动容的悲天悯人,“钟秀,送眠罢。” 小女孩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却在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时尽数化为悲哀,她一声不吭地纵身而跃,刹那间空中只见一道青灰色一闪而过,孩子们还保持着或牵着纸鸢或拍手唱童谣的笑靥,那纸鸢的线却慢悠悠脱离了指尖,晃晃悠悠地越飞越远。 少年转过轮椅,没看身后遍染的腥色,平视着前方,唇畔含着清远平静的笑,轻声喃喃:“起风了。后院的梅花怕是落光了。” 梅花都落了,师叔,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自从八十三年前正魔双道大战一场后,以沧澜江为界,正道魔道分别盘踞两边,几十年来也都相安无事。如今武林一派风平浪静,河清海晏之下有人闲来无事便细细拟了武林门派实力的评比,最终胜出的是“一宫两派三庄四世家”,“四世家”自然是胥,朱,穆,柳这四大武林家族,“三庄”则是穹云山庄、留行山庄、疏梅山庄,其中留行山庄依沧澜江边的静晨峰而建,依山傍水,风景独秀,却是货真价实的魔道一派。另外的“两派”分别为玉双教和青衣派,至于那“一宫”,却是另天下武林豪杰人人闻之色变的“缥缈宫”。 传闻缥缈宫建在天山山巅的皑皑冰雪之上,山崖陡峭如悬镜,从来没有人成功攀越;传闻缥缈宫历来宫主都绝世脱俗,却偏偏有着与这幅美貌丝毫不相称的心狠手辣;传闻缥缈宫宫主武功卓绝几可登仙…… 当然,传说,都是传说,只因为这缥缈宫已有近二十年未曾在江湖上出现过,尽管如此,积威仍在,很多人仍不敢对缥缈宫大肆谈论。而任那些初入江湖的江湖客怎么都想不通,如此名称脱俗的一个门派,为何会是引领魔道之首的邪教? 杨榆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这样的传说。 眼见天色已晚,他终于放弃了打听缥缈宫宫主的消息,徒步走向别苍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夜幕降临,天边余晖还未落尽,徒留一抹血红的残霞,头顶已然挂了零零落落的三两颗星。春寒料峭,夜风孤冷,像极了杨榆此刻空落落的心境。 每每想起苏邑之前任务失败惩罚的后遗症,他就觉得自己似乎也忘了什么,可是从头细细回想一遍,却没有什么空白的回忆。但尽管如此,心中仍是不安,就像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就快想起了,却还是丢掉了,心中就此缺了一个洞,冷风嗖嗖的吹,怎么也补不上。 【别想了,都说了只有一两次抽取精神粒子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最多就是你容易犯困了一些罢了。】脑中响起系统机械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只体态娇小的黑猫蹿上他肩头,舒舒服服地窝在了他脖颈里。 杨榆看了它一眼,抬步迈进了客栈。 客栈中十分简陋地摆了三幅桌椅,却有两桌都坐满了人,杨榆目不转睛地走到空着的那一张桌子前,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小二殷勤地跑过来:“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 “都有。一间房,两碟小菜,一碗饭。” 这年头真是少见出来走江湖却不喝酒的男人,小二忍不住多看了杨榆一眼,却在对上他的目光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刻再不敢多留。而客栈之中在这短暂的插曲过后,又静默了下来,杨榆却好似没注意那两桌人之间沉默地有些诡异的氛围,静静地将目光掠向窗外。 窗外月亮还未升起,夜色萧萧,树影斑驳着与浓厚的黑夜融在一块,直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因为系统的劝说而消减几分,仍旧空落落的无着处。 ……苏邑他,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又走进两人,一老一少,老的白发苍苍,身形消瘦却矍铄挺拔,宛如一把暗藏的剑,而少的却又足够小,才齐老人腰间,是个冰雕玉琢的女娃娃,身穿一袭灰青色的衣服,板着脸一言不发。 屋中已无其他空位,所以这一老一少在环顾了一圈之后,齐步走向了杨榆这一桌,老人坐在他旁边,小女娃娃则一声不吭地坐在他的对面。小二才从后厨那里跑回来,手上端着杨榆要的饭菜,乐呵乐呵地跑过来将饭菜呈了,又扭头问道:“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老人下意识看了女娃娃一眼,见她还是一副漠然于心的样子,方才微微一笑,那张精明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抹堪称“慈祥”的神情来:“随意来点小菜和饭便可。还有,要两间上房,备下热水,我家小姐晚间沐浴用。这是赏钱。”说着,抛下了一锭足两的银子。 小二立时眉开眼笑地接过了,连连应承着跑下去了。 杨榆从头至尾都不曾抬头看过他们一眼,只是神情冷淡地吃着晚饭。明明是粗陋不已的饭菜,他动作却仍见优雅,显然出身非凡。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又摆出慈祥的笑,主动搭话道:“萍水相逢即是缘,这位小兄弟相貌不凡,不知家住何处?师承何人?又要去往何处?若是巧的话,也许我们还能顺路一程。” “无家,师父也是无名小辈。要去的地方是疏梅山庄。”杨榆不冷不淡地应了声,显然并未如何走心,而像是配合他似的,脖子上睡了一觉的黑猫忽然懒洋洋地动了动耳朵,十分软糯地“喵”了一声。 一直像个瓷娃娃一样不言不语的小女娃娃忽然抬头看了杨榆的肩头一眼。老人像是没有察觉到杨榆的敷衍,继续笑呵呵地问:“小兄弟去疏梅山庄是为了半个月后的比剑大会的吗?” 老人此话一出,面前的人没甚反应,身后两桌的人目光却都或试探或隐晦地看了过来,其中甚至还带着十分轻微的杀机。 “不是,”杨榆挠了挠黑猫的耳朵,平静地说,“比剑大会群英云集,山庄人手定然不够,我是去应聘打杂的的。” 是的,杨榆这一个世界接到的支线任务就是成为疏梅山庄仆役,为期三月。 第31章 刺客与宫主(二) 第二日一早出了客栈,恰巧碰上那一对古怪的老少,只见小女娃双手环抱在胸前,有些不情不愿地喊住了杨榆:“喂,你的猫忘了。” 杨榆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忘了它自然会跟上来。” 精雕细琢的女娃手臂捂得紧紧的,一撮黑毛努力从上面缝隙探了出来,立刻又被摁了下去。她抿抿唇,警惕地盯着杨榆,说:“那你走吧,看它会不会跟你走。” 【叮——宿主救命qaq!!!】 杨榆额角抽了抽,“你怎么会在她那?” 【我也不知道,昨晚明明在你房间里睡得好好的qaq。】 杨榆只得走上前,无奈道:“这位小姑娘,如果你抓着它,它自然是不能跟着我走了。” 小女孩撇撇嘴,终于松开了手,黑猫立刻蹿上杨榆肩膀,把屁股对着她。女娃娃脸上有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别扭地扭过头,嘀咕道:“一个大男人带着一只猫像什么话。” 杨榆懒得再多事,提步就走,没想到走了几步回头,看到女娃娃就辍在他身后,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的肩膀。而那位老人就这样跟在女娃娃身边,笑呵呵的,一点也没有阻止的打算。 杨榆:“……” 就这样一路走得有些远了,一直来到集市上,杨榆先买了一匹不瘦不胖的马,女孩和老人照模照样地也买了两匹,那女娃还没有马背高,却抓着缰绳轻轻一跃就上了马鞍,握住缰绳稳稳地坐着,驾轻就熟的样子。杨榆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都收在眼底。买了马出了镇子,一路疾驰而行,一老一少两人就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十分糟心。 纵马行了约三个时辰,快到晌午十分,鼻尖忽然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血腥,轻飘飘地消散在空中,杨榆皱眉勒住马,马儿十分暴躁地用马蹄刨着地,细细分辨了一会,杨榆一拉缰绳,朝着上风处的密林中走去。 等小女娃和老人顺着马蹄印找到杨榆的时候,看到他在遍地的尸首里神色从容地翻找着什么,挑挑拣拣的,看过了十来具尸体,他手上已经拿了四五个钱袋,眼见他们来了,他不再翻找钱物,而是平静地把钱袋挂在了腰间,手上还握着一把不知从哪具尸首上顺下来的匕首,刃上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着血。 女娃娃目光往地上扫了一圈,发现有几张熟面孔,正是是昨晚在客栈遇到的另外两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不由了然:“是玄女教和百花谷的人,玄女教早就与百花谷不和,这次都来参加这次比剑大会争夺武林地位,果然还是忍不住打了起来。”说完,她又幽幽叹了一声,“两败俱伤,又是何必呢——” 她这一声叹竟有着无法言说的沧桑,配合着那张□□的脸,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杨榆看了她一眼,弯下腰在一具尸体上把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净了,漫不经心地问:“二位准备跟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跟到疏梅山庄,我们此次下山便是冲着比剑大会去的,虽然没有收到请帖,但我们若是去了,疏梅山庄也不会拦,”小女娃平静地看着杨榆,眼神有些复杂,神情自若地道,“他们不敢拦。” 杨榆“哦”了一声,就又听那小女娃幽幽地问:“你听说过缥缈宫吗?” 杨榆脚步顿了顿,擦着她而过,淡淡道:“江湖第一魔教,自然听说过。” “那你可曾听说过,缥缈宫的宫主醒来后就一直在江湖中找一个人吗?” 杨榆心中一阵刺痛,他张了张嘴,发现喉咙一阵干涩:“他找谁?找到了吗?” 三日后才到了疏梅山庄,杨榆在山脚下的村镇落脚后便留意打听疏梅山庄招收仆役的消息,果不其然,半个月前山庄的管家就在挑选青壮年收进山庄训练了做临时工,可就算如此人手依旧紧缺,杨榆来到报道处,看守的小厮只粗粗打量了他一番,就让他写下名字登记好,和其他粗使杂工混了一处。 在山庄呆了没多久,杨榆就听了一耳朵江湖上各色各样的传闻,而其中最多的就是关于缥缈宫宫主的。听说这位宫主年纪轻轻,一十一岁时就从他师父那里继承了缥缈宫,内力深厚,武功无人能敌。只是似乎是因为小时候练功不当,他常年会陷入昏睡,最长的一次就是这一次,足足睡了七年。 缥缈宫门人武功高强,性格诡谲莫测,行事全凭喜好不分好坏,恣意妄为久了,得罪了中原武林上上下下所有的门派,顺理成章地被列为邪魔歪教。后来中原武林集结力量打着铲除魔教的口号与缥缈宫打了一架,那一架武林正道和邪道两败俱伤,缥缈宫更是元气大伤,自此隐出武林,逐渐销声匿迹。整整二十年,武林中再无缥缈宫门人的痕迹。 老宫主在那一架不久之后就宾天,新任宫主性情寡淡,又常年沉睡,所以武林正道一直没再把缥缈宫当成心头大患时时挂在心上,只是不曾想,这一次缥缈宫的宫主醒后,居然有了动作。时隔二十年,缥缈宫门人终于再次出现在江湖上,由不得正道不紧张。 “……所以我听说了,这次比剑大会不仅仅只是晚辈们之间的切磋比试,更有衡量各个门派实力大小的意思,如果在这次比剑大会上夺得头筹,那个门派很有可能会被推举为领头人,带领武林正道对付魔教缥缈宫。” “可是这次缥缈宫并未害人,为什么还要对付他们啊?” “哎真你都不懂?魔教就是魔教,一时没有害人不代表一直不会害人,本性难移,见到魔教中人,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 两个青衣派的教众聊得欢,杨榆却有些听不下去了,扭头回了自己房间。 时间过得飞快,翌日一早,比剑大会就开了,场地在山庄中颇大的一块广场上。杨榆站在人群外围,耳边是鼎沸的喧嚣声,心情慢慢的变得有些焦躁。 这群习武之人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累,这一打就从早上一直打到了晚上,又从晚上打到了深夜,最后一场收了手,人群精神抖擞地散去,第二日一早又一个个精神抖擞地候在了场边等开场。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五日。 到第六日时,比赛的只剩下了五人,分别是胥家和穆家的公子、穹云山庄和疏梅山庄的少庄主,还有青衣派的大弟子。这五人均是武林中崭露头角风头正盛的青年俊杰,实力与名声相当,颇为不俗。比赛的人虽然少了,可是比赛时间却拉长了。 这天第一场是胥家公子胥儒和穹云山庄少庄主顾廷的比赛,两人从早上就一直在打,眼见快到中午了,却还没分出个胜负,两人越打越酣。不过胥儒到底在年纪上占了便宜,他比顾廷多练了两年武,内力自然比顾廷深厚一分,时间一长,顾廷终究渐渐落了下风。眼见这一场耗时颇久的比试就要结束了,却不想这时异变陡生,一名仆役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一个踉跄就跌在了场地中央,正好在胥儒剑尖下方。胥儒一惊,不愿伤及无辜,硬生生地把剑收了回去,受到内力的反噬,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而就在这一刻,顾廷的剑已经到了他身前,来不及收回去,剑尖没入他左胸一寸。 胥儒瞪大眼睛倒了下去。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那仆役在胥家的厉声责问下哆嗦着想找推他的人推卸责任,可那时候场面本来就乱,他怎么可能看清推他的人是谁?有家族有门派的人他也不敢动,最后慌慌忙忙一指,杨榆就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 第32章 刺客与宫主(三) 眼见儿子倒在血泊里,比试场上刀剑无情,穹云山庄也不是好对付的,胥家家主根本无法替儿子报仇,此刻杨榆被推出来,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纵身飞到杨榆面前,以手成爪当胸一抓。 杨榆一惊,凭借多年训练出来的灵敏硬生生避了过去,那胥家家主站定后冷笑一声,方向正是疏梅山庄庄主的方向:“庄主庄上真是卧虎藏龙,连小小一个仆役都有如此身手,怕是日后一统武林也是指日可待啊!” “你莫要胡言!”白胡子庄主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漠然地瞥了一眼杨榆,淡淡道,“此次比剑大会乃是武林盛会,小老庄上人手不够,便临时招了一批仆役,谁知竟让居心叵测之人混了进来,既然他已暴露,小老本是要亲自处置,但胥大侠要是想要亲自为胥公子报仇,那就轻便吧,小老绝不插手。” 杨榆就这么站在原地,心中一片荒凉。 这次难道就要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吗? 袖口中的匕首慢慢滑落,冰凉的触感触碰在灼热的手心上,引来心里一阵颤栗。 怎么能这样结束?这次连他的面都没见到……面对武林正道诸人虎视眈眈的眼神,杨榆脑中纷纷杂杂的思绪一闪而过,最后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如此强烈,想让他忽略都不行——如果不亲眼见一面,苏邑会不会又把他忘了? 苏邑会不会,再也记不得他了? 就像他们没有那一次小巷中的初遇,没有山洞里的无言以对,没有悬崖上的并肩作战,没有地底迷宫的相依为命,没有悄寂的夜里若有若无的暧昧。 苏邑的生命里,没有了杨榆。 怎么可以?! 自己这一生一直听天由命,心中的世界早已在命运的打磨下变成了一片荒芜,可是有一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某一天,一缕春风吹进了这篇荒芜,当他发现时,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回暖的迹象。 他这一生从未想得到过什么,也从未害怕过什么,这是第一次,如此想握紧那缕温暖,也是第一次,如此害怕得不到这缕温暖。 有什么豁然开朗,心情是无法言说的涩然复杂。 杨榆握紧匕首,紧抿着唇,看向恶狠狠盯着他的胥家家主。 就在这时—— “住手!” 凭空响起的是小女娃清脆的嗓音,这道声音不知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好像直接在每个人耳边响起,又好像远在天边,幽幽空灵。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胥家家主意识到事情有变,立刻冲向杨榆,谁知他还没近到杨榆身前半尺,突然重重地往后飞了出去。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只见一个冰雕玉琢的小女娃不知何时起出现在了场中,她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衣服,衣袂随风而动,眼神幽寂沧桑。 场中静了几息,终于有人嚷嚷了起来:“青衣魔女!是缥缈宫的魔女!” “居然是缥缈宫的人!” “看来魔教重出江湖是真的了!” 就在人群沸腾之时,人群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众人纷纷回首看去,只见三人缓步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这三人都看不出年龄,十分年轻的样子,其中还有一人坐在轮椅上,只是自从他们出现后,场中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啧啧,人还没死,怎么就打起来了呢,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就是喜欢冤枉好人,二十年过去,还是一点也没变。” 走在最左边的是个容色殊丽的白衣男子,一袭长发拖及脚踝,宛如黑色的锦缎,走起路来衣袂翩跹,洒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乘风而去。方才出声笑的是他,说话的也是他。“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救,我们宫主最是见不得死人,更是见不得半死不活之人,宋阁主,你不如上前去瞧一瞧,要么救活了,要么让他死个彻底再处理掉,省的过会让宫主看着烦心,如何?” “也好。”答话的正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气质从容恬淡,他唇畔含着一丝淡然的笑,像是丝毫也没察觉到周围剑拔弩张的气势,静静地唤道,“钟秀,推我过去。” 场中站立的青衣女娃立刻足下轻点,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已经落在了少年身后,她个头才比轮椅高一点点,却就这样推着轮椅,古怪中却有种异样的和谐。 事情变化太快,已经没有人改知道如何反应了,或者说就算有人想要阻止,也不敢站出来。眼见缥缈宫的魔头就这样走向自己的儿子,胥家家主虽然也有些胆颤,到底舍不得自己的儿子,最终却还是站了出来:“站住!” 少年侧耳倾听了几息,淡淡笑道:“呼吸时断时续,脉搏微弱却还有救,你若是不想救你的儿子,只需说一声,我就不去了,只要让我手下轻轻松松割断他脖子就好。” 胥大侠僵立了一会,少年弯了弯唇角,“钟秀,看来这世上还真有人不愿让我医,你不如成全了胥大侠,上前去给胥公子一个痛快吧。” “慢着!”胥大侠脸色难堪到极点,他看了眼周围的人,僵硬地问,“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能救好我儿子?” “南有悬壶,北有鬼医。在下医术虽然不济,却也承蒙江湖中人厚爱,称为鬼医。在下不才,却也薄有几分自信,若是我说能救,那便能救。若是我说不能救,你便是将悬壶公子喊来,也救不了。” 少年这番话说完,胥大侠的表情已是精彩之极,江湖中确实有两名神医闻名天下,南有悬壶北有鬼医,传说没有这两人治不好的病。只是悬壶公子踪迹尚可寻,鬼医却已绝迹多年,没想到居然入了缥缈宫。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那少年却微微一笑,淡淡道:“只是我方才想救的时候你没让我救,现在我已经不想救了。你若是还要我救你的儿子,不如和我谈谈条件。” “你想要什么?” “我若是救活你儿子了,我要你们胥家的九天诀作为交换,如何?” 等鬼医将胥公子的伤口处理好之后,场中一些见过大风浪的武林中人早已镇定了下来,疏梅山庄庄主淡淡道:“几位不请自来,总得要自报家门才合规矩。” 白衣男子弯眸一笑,容色无双:“不请自来也是无奈,至于自报家门,我们乃是缥缈宫的三位阁主,就算不一一介绍梅老应当也是知道。” “哼,听闻缥缈宫有十二阁五楼,不过区区三位阁主,也敢这般直闯我疏梅山庄?”梅老冷哼一声,“我疏梅山庄也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今天武林群侠聚集在此,若是就这样让你们离开了,岂不太没面子了?” 白衣男子还要说话,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嗓音,泠泠如山中寒冰初融的清泉:“武林群侠聚集在此,若是本宫主也来了,也不算不给诸位面子。” 杨榆浑身一震,忍不住朝大门的方向看去。 这道声音传来后,缥缈宫诸人俱收敛了脸上的笑,换上恭敬的表情,退居两旁。只见大开的山门外走进一男子,一履一素衣,一人一剑提。 原来这就是缥缈宫宫主。 远远看着那人迈着寻常的步伐轻轻松松走来,仿佛不论在什么境地,他都能这般平静淡然。很多小辈心中都有些动容,也有些迷茫:这样的人真的是罪大恶极的魔头吗? “诸位,在下今日前来并非为了挑事生非,”缥缈宫宫主缓缓走近了,目光落在人群中一点,淡淡道,“在下今日前来只是来找一个人,找到了,就离开。” 疏梅山庄的庄主是曾经参加过二十年前那一战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如今想起当年那一战仍心有余悸,缥缈宫门人不知练的什么心法,所有人不论多大容颜都不会老去。当年的缥缈宫宫主也是这般的模样,清清淡淡的,二十来岁的样子。也正是他那副年轻的外貌欺骗了不少人,大家都以为这样年轻内力不会有多深厚,谁知打起来才知道那想法错的有多离谱…… 一想起当年的事,心中忌惮不免又多了几分。想了想,梅老沉声问:“那不知宫主可曾找到想要找之人了?” “找到了,还差一点就找不到了,”宫主看着杨榆,轻声道,“跟我回去,我有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我要找到你。只可惜找到你之后要问你的话我也都不记得了,如果你愿意,你能不能一件一件地都说给我听?” 第33章 刺客与宫主(四) 中原南,有天山。天山或许不是中原上最高的一座山,但绝对是最险的一座山,缥缈宫便建在天山之巅,高入云霭,白雪皑皑,冰栏玉砌,宛如仙宫,寻常人不得接近。 从山腰到山顶并无路可走,悬崖陡如明镜,若说唯一的通行方法便是从山顶希夷池中垂挂而下的瀑布,若是午夜天寒之时,瀑布凝结成冰,内力深厚之人可借之而上。而若是缥缈宫门人要出行则方便得多,缥缈宫豢养了很多飞禽,诸如仙鹤,若是在山脚吹响特制的竹笛,飞禽们便会飞下,载众人上山。 外人对缥缈宫有诸多传言,却没有人知晓,真正的缥缈宫所在的地方却并非天寒地冻,而是绝处逢春,世外桃源之境。 “天山以前是火山,虽然似乎已经沉寂了,山上却多温泉,气候比山腰还要温暖,除了空气稀薄一点,确实是个世外桃源之所,”苏邑立在院子里青砖铺就的地板上,伸手捻下一瓣桃花,“这里的桃花常年不败,不过奇怪的是,也只有桃花才在这里开得最好。” 所谓的缥缈宫其实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雕栏玉砌,只是在平地上错落着高高低低的小院落,白墙青瓦飞檐,竹篱木桩桃花,其间走动着缥缈宫的门人也宛如外界的普通人民那般,日出日落,恬淡悠然。 “师父留下的手札里有记载,据说当年曾有仙人在此处登仙,那仙人前身是一名桃花精,成了仙之后要脱胎换骨洗去凡尘,但她又舍不得自己的原身,于是就找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山巅,将原身留了下来,并托梦给缥缈宫师门祖先,让其来此照顾桃花,为此还特地将其修炼的仙法淬炼后传给师祖。后来那株桃花便在此处扎了根,渐渐的,就开出了一片桃花林。而师祖也在此留了下来,后来便有了我们缥缈宫。缥缈宫人所练心法能驻颜长寿并不假,我想,师父手札里记载的这个故事应当也是真的。” 杨榆静静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看着苏邑背对着他立在一旁,一阵山风吹过,桃花瓣簌簌地落,落了他满肩,就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无边无际的雪。而他就这样立在那里,身形瘦削,青衣素履,发带与衣袂一齐飞扬,背影落寞得好像下一瞬就能乘风而去。 每一次见到他似乎都有些不一样。 似乎那些曾经的棱角随着他的记忆的消逝也在一点一点消失,似乎他记得的越少,牵挂的就越少,思绪就越坦荡安宁。 每一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更加淡薄悄寂,情感一分分淡下去,眉间的茫然却一分分地加深。他似乎已经开始找不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不论他身边站着多少人,他都似乎永远是一个人,没有人够得到他,就算他在往深渊坠去,也没人抓得住他。孤零零的,冷清清的。 心口忽然不可抑制地抽痛起来,一想到如果这样下去,如果有一天,苏邑真的忘了他;如果有一天,苏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忘了以前的所有,也许就会这样消失在时空的缝隙里,带着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留地就这样消失。 那该去哪里找他。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杨榆慢慢起身,不可抑制地抬脚走向他身后,阳光从前方斜斜地打下,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慢慢重合,紧紧依偎,亲密得好像再也不会分开,“在那之后,你也许会恨我,也许还爱我,但请你不论恨我还是爱我,都答应我一件事。”他轻声说,感觉那声音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从前那个冷酷漠然的杀手怎么会用这么轻柔的嗓音说着这么温柔的话。 苏邑低头看向手心的落花,看到自己指尖有些微的颤抖:“……你说。” “我们都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我以前是个杀手,而你是苏家独子。我们死在了同一个晚上,那是我做最后一个任务,雇主是方家,对象就是你。我杀了你……那时候站在你面前,有一瞬的犹豫,因为你让我想到了我师弟,而就是这一瞬的犹豫,让我被仇家杀死了,但我最后还是在临死前杀了你。” “可能就是因为我们是在同一时间死去的,我们的灵魂同时被捕捉,都被绑定了m-871星球研发的智能系统。我本来是拒绝完成任务的,因为觉得没意思,我那一生虽然不长,但我却觉得活够了,可是系统用师弟的妹妹威胁我,那是师弟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我那时候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师弟,我也只有想起他时才会有一点愧疚,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个人……所以无奈之下我还是答应了系统,然后就遇见了你……” “我们一共已经在四个世界里见过面了,我们遇到过五次,这是第六次,我的每次任务目标就是你,我一共杀过你四次,这些事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如果你要听,我都慢慢告诉你。” “我要听,”苏邑慢慢转过身,静静凝视着他,他们的距离不近也不远,明明好像一伸手就能拥抱,却又觉得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太复杂,“这些都是我应该知道的,我当然要听。你不要图省事就简单说了,我要听得更详细,一点一滴,和你和我有关的,你都说给我听。” “……好。”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问一问,你要我在听完所有的事情之后答应你的事是什么?” 杨榆深深地看着他,平静地淡淡地说:“我要你杀了我,或者把我送走,离我远远的,在这个世界永远都不要见面了。” 苏邑深吸一口气:“为什么?” 杨榆眯起眼,忽然缓缓地勾了勾唇角,笑容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涩和木然:“没有我你才能更好,不然指不定我又会因为要完成任务,而杀了你。” 夜深。苏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杨榆一个人立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月色落满桃树上。天山的月亮格外大格外的亮,他却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脑中全部回荡着苏邑临走前和他说的那句话—— “杨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在每个世界都会遇到?平行时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每次都这么巧我们恰好在同一个,又为什么这么巧你的每次任务目标都是我?” 想过,当然想过,怎么没想过? 从在第二个世界见到苏邑之后,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巧合发生地太多未免太不可思议。只是那时他满心都只是完成任务就好,参与这个游戏的其他人的安危他都漠不关心,后来事情发生得太多,一直没有来得及仔细想这件事。可现在突然被苏邑又提了出来。 这才惊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不太好的结果。 如果……如果说他们如今真的是在一个大型的游戏里,两个系统、两个宿主,所有平行时空,都是这个游戏里的一个棋子,他们似乎一直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操控着,无法逃脱。 那么这双手的主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夜风似乎越来越寒了起来。 远处的墙头蹲着一只黑猫,幽绿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的背影,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第34章 刺客与宫主(五) 太阳在山边露出一角时,晨光熹微,桃花依旧开得纷纷扬扬的。 永远的人间芳菲四月天,真好。仿佛这样就可以骗自己,时间不会再流动,记忆不会衰老,一切都亘古永存长留。 杨榆理了理衣襟,上面落了一瓣桃花,沾了一夜凝结的露水,湿漉漉的。 不知道坐了多久,腿都麻了。站起身,他看着远处的景色——朝阳似火、映衬得桃花一簇簇地像彩霞一样绚烂,在远处是天山山巅常年不化的冰,纯洁晶莹。在这春与冬共同存在的地方,一切美得如此不可思议。 这样的景色,大概很快就看不到了吧?苏邑什么时候能把思绪理完呢?什么时候会送他离开? “杨公子。”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清冽的嗓音,杨榆一惊,扭头看去,只见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面如冠玉的少年,少年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叉合在腹间,神情宁静安详。 轮椅在院子中央停住,从后面走出一道娇小的身影,正是先前曾三番两次见到过的小女娃娃。女娃在少年身边立定,替少年把腿上的毛毯又裹紧了一点。 “她叫钟秀,我以前姓宋,现在没有名字,怎么称呼随你喜欢。”少年轻柔地笑了,眼神清澈平静,却带着阅尽世事的通透和沧桑,“我是宫主的师侄。” 杨榆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果然,在停顿了片刻后,少年轻轻笑着,慢慢道:“我喜欢师叔。” 杨榆笑了:“所以呢?” “所以我要你离开这里。其实最一劳永逸的方法是杀了你,但师叔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但他从一醒来就在找你,”少年用平静淡然的嗓音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甚至带着恬淡的笑,仿佛在说一个无关风月的寻常故事,“我不会做让师叔讨厌的事,但我也不会做让我自己讨厌的事,你留在缥缈宫便是最令我讨厌的事,所以我要你离开。” 杨榆淡淡道:“你不用急,也许很快你师叔就会亲自送我离开了。” “我不会等,我最讨厌的事就是等,等一个结果。如果这个结果明明自己也可以做到,为什么不早一点完成?”少年微微一偏头,浅浅地露出一个笑,“你现在就离开,好不好?你如果再不离开,我也许真的会杀了你。” 反正迟早是要离开的,那么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何区别? 而既然迟早要离开,那么留在这里听的那个答案似乎也不是十分有必要的了。 所以微一思索后,杨榆直接点了头:“好。” 太阳完全升起时,杨榆已经在了天山脚下,途经一家野店,他走进去歇脚顺便吃饭,在桌边坐下后,抬眼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小女娃,颇有几分无奈:“你这次又要跟着我跟到什么时候?” “公子让我跟着你,一直跟到你找了地方落脚、安定下来,再也不会回去或者被找到,我就会离开。”女孩儿坐得端端正正,一本正经地说。杨榆看着她,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浅色的瞳孔里毫无波澜,就像在说一件毫不关自己的事,“我曾是苗疆人,母亲是毒圣杨一澜,从小她就用我试蛊,后来我身体就有些不正常了,永远地停在了四岁那年的模样。父亲本来是爱极了母亲的,但是也对母亲渐渐心寒,终于有一天,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离开了。公子那时游历途经苗疆,被仇敌追杀身坠悬崖,我救了他,但他再也不能走路了,而我救他所换取的报酬就是带我离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苗疆,再过了两年,就听说毒圣自杀了。我不知道最后那两年母亲是怎么度过的,那样自信和张扬的女子居然会到了用自杀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一生的地步。也许她终于幡然醒悟,但是回首时却发现已经没有人在等着她了。你看,人就是这样懦弱胆小的存在,当你知道有人爱着你时,你会肆无忌惮,可是当你知道你将孤老一生,剩下的路仿佛一下子就长得看不到尽头。但是我不同情她,有些人总要为了某些事付出代价,所有的路都不是白走的,不去爱别人,怎么可能奢望有个人永远爱着你、等着你?人心是会变的,变冷、变寒、变硬,变得可以放下当初执着的一切重新去追求新生活。” 女孩静静地说完了,又静静地问了一句:“所以,你真的打算就这样离开了吗?” 杨榆心口刺痛地厉害,他想说什么,却发现没有一句是真正想说的,最后只能沉默以对。女孩等了一会,又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我养过一只猫,黑的,和你那一只很像。我是在雪地里捡到它的,捡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后来把它带回去,渐渐的终于好了起来。从那以后黑猫就特别黏我,我却并没有怎么关心它,我以为它会一直这样黏下去,但有一天,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山里的野兽叼走了,还是自己离开了。” “我不明白,”杨榆终于开口了,“你费这么多口舌劝我不要离开,为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宫主不爱公子,我不想公子再这么无望而又自欺欺人地等下去。” “你喜欢你家公子?” 女孩笑了起来,笑容中少见地带了一丝明媚:“这个重要吗?我永远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他会遇到真正好的人,而我时日已经不多了。” 这个世间,有多少人是可以顺心如意的? 不过都在三千红尘中苦苦挣扎,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我不走了。”杨榆手握了又松,最后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轻松起来,“但是在回去之前,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请你挑断我的手筋,也许我不能一直陪他走下去,但至少这一世,我想安安静静地陪他走完。” 回到院子时,远远的就看到一道背影孤零零地站在院子紧闭的大门前,那个背影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隔开了所有的温暖,一个人冰天雪地,孤苦无助。 杨榆心口一痛,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幸好我回来了。 “苏邑!” 背影一僵,然后缓缓地、不可置信地回转过身,看向那个慢慢走来的人,脸上带着十二分的惊喜。轻声喃喃道:“我还以为你走了,我想和你说以前的事我都不追究,你杀我那是因为你还不认识我,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想和你说我还是喜欢你。但我今早来这里却发现你不在了,我很怕再也没机会和你说,我就又忘了。” 杨榆看着他的表情,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走过去,缓缓地伸展双臂抱住他,轻声道:“我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 “嗯,这一世,让我陪着你,安安静静走完好不好?” 第35章 神一般的转折 【叮——友情提醒,宿主你这种做法是作死的节奏,如果这个世界因为宿主的原因而失败的话,那惩罚会十分可怕。】 黑猫轻轻跳上石桌,甩了甩尾巴,忽然浑身一僵,耳朵抖了抖,一个转身慌不择路地冲上了后面的围墙跳了出去。 杨榆一挑眉,十分不出意外地看到钟秀走了进来,手上拿着药:“这是治你手伤的,你手筋虽断,但如果治好了,还是能进行一些日常的动作。”把药放在桌上,她又淡淡地说:“还有,还请你能向宫主求一下情,公子若是再在后山的苦修涯待下去,怕是性命难保。” 杨榆一愣,等片刻后苏邑来替他上药时果然提起了这事,苏邑听了后只是垂着眼淡淡道:“既然你替他求情,那就这样算了吧,只是天山上他是待不下去了,我会让他离开,宫中想跟他走的人我也不会拦。” 杨榆的手很漂亮,十指修长,骨节突出,显得十分有力。苏邑半蹲在他面前,轻轻地捏着他的手,静静地为他涂着药,想起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有些心疼,“中午要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做。” “面条吧。” 苏邑显然有些诧异:“面条有什么好吃的。”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杨榆忍不住笑了,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之前调查他的资料时看到的他的出生日期,当时也没特意去记,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记得,“过生日当然要吃长寿面,”话语一转,他有些感伤地低声道,“不过我也没吃过长寿面,我连我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 苏邑盖好药瓶,抬头对他轻轻柔柔地一笑:“没关系,你要是想,我每天都帮你过生日。” 低头正好看到他的眼睛里,这双眼澄澈透明,像是山间的溪水,里面装了无数脆弱的温柔。杨榆心中一动,忽然低下头,轻轻吻在他眼睛上。 所有的路都不是白走的,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我终于明白了命运为什么要让我多灾多难,其实只不过是要我遇见你。让我看尽险恶黑暗,然后遇见最美好,才会懂得珍惜。 入了夜之后,半阖的窗户发出十分轻微的“吱呀”声,杨榆懒洋洋地睁开眼,看到一双碧幽幽的猫瞳就睁在脸旁边。自从能实体化之后系统就再也不肯回到虚无了,每天都不知道跑到哪里了,越来越野。 “你居然还知道回来。” “宿主,你真的决定要和s-0037的宿主在一起吗?” “嗯,你不都看到了吗?” “哪怕不完成任务?” 杨榆翻了个身,含糊地“嗯”了一声。 “真的决定了?” “……你烦不烦?” 【叮——初期目标“相爱相杀”已经完成,第一阶段测试圆满结束,第二阶段正式开启。】 【叮——任务模式已经迭代,新的任务正在录入——】 【叮——任务录入结束,开始检测宿主精神状况——】 【叮——检测结束,一切正常。】 杨榆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把猫提到面前:“这是什么意思?” “咳,其实一直没有说……开发本系统的程序员隶属的公司名叫‘情趣拉郎配婚姻介绍所有限公司’……本公司应广大客户需求,目前正在研发一套相爱相杀的应用程序,把这个程序分别植入g系列和s系列的系统之中,再分别放在目标宿主身上,宿主将会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验在虐杀中享受爱情的极致乐趣。只是目前这套程序尚在测试阶段,其实这段时间程序猿们一直很焦灼,因为你们俩动心程度实在太低,进展太缓慢,就算给你们创造了辣么多天时地利的二人世界也毫无进展,没想到居然真的成功步入了第二阶段。” 杨榆:“……”突然发现之前的自己和苏邑都想得太多了,毕竟聪明人总是无法猜透猿类的想法。 这种日天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脑海中源源不断翻滚的都是从来没说过的脏话? 啊,手筋怎么断了呢,好想把匕首抽出来屠猫==。 “咳,宿主,那个,莫冲动,有,有话好好说……”黑猫难得发挥了一次动物的警觉,挣脱了杨榆的魔掌,一个纵身跳到了杨榆够不到的桌子上,“对,好好说……” 杨榆面无表情地说:“突然很好奇是有多无聊的人才会想订购这种系统?更好奇你们程序师是哪来的自信确信在经过之前那么多次的针锋相对之后我和苏邑还能相爱,难道你们那个时空的人都是gay?” “唔,其实我们公司研发这套程序也是为了世界和平,毕竟如果仇敌都在一起了,那这个世间将会多么美好……咳咳,其实吧,原本挑选精神载体时也是有要求的,首先,双方得是仇敌,而且是那种生死仇敌,血海深仇越多越好,其次,双方的精神要足够强大,保证不会在一开始就被吓跑、更要保证能在接下来相爱相杀的环节里挺过来,再其次,双方的遭遇经历越悲惨越好,毕竟越是缺爱的娃越是容易被感动……咳咳,总之,这样的人不好找,所以好不容易发现你俩,大家都高兴坏了,性别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程序哥哥说过,如果连性别相同的直男都能被扳弯,那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相爱的?” 杨榆:“……”程序猿的觉悟寻常人无人能比。“那为什么之前不说?!” “……为了情调,”黑猫警觉地跳到了更远的地方,这才又觉得安全一点,它迈着优雅的小碎步,万分诚恳地说:“宿主在想什么?还有什么困惑就尽管问吧,现在本系统已经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我在想,是红烧猫肉好吃还是清蒸了好吃,不过你太小了,还是烤了吧,也不要切。” “宿,宿主,我,我,我不是真的猫……” “没事,加了调料味道都一样。” 黑猫系统:“……”程序猿救命,宿主太可怕qaq! 黑猫被吓跑了之后,杨榆在床上坐了会,这才想起忘了问黑猫新的任务是什么,只是当务之急是见到苏邑,和他商量一下以后该怎么办。理清思路后他就开始穿衣服要去找苏邑,然而一拉开门就发现黑猫正幽幽地蹲在门口,脑中响起系统幽幽的嗓音:“对了,忘了说,真相只有宿主你知道,请你不要透露给s-0037的宿主,不然后果自负。” “为什么不能让苏邑知道?” 黑猫幽幽地说:“为了情调。” 杨榆嘴角一抽:“……” “对了,第一阶段相爱相杀已经完成,第二阶段是虐狗情节,任务均改为随机和隐藏,宿主的小商店也已经开启,每完成任务均可获得相应的积分,积分可以换取小商店里的东西。”系统介绍完,杨榆面前就浮现出一个电子屏幕,上面像货架一样摆着各种各样东西,只是这些东西都是灰色的,上面有一把小锁的图案,看不清是什么模样。“这个世界已经结束,请问宿主要立刻前往下一个世界吗?” 杨榆刚要拒绝,就听系统淡定地说:“拒绝也没用,我就问问,前往下一个世界的程序已经启动,请宿主做好准备,十秒后就启动。” 杨榆连骂人的时间都没有,他几乎是想都来不及想,就把身上的匕首拔了出来在地上刻了两个字——“等我”。 眼前毫光一闪,匕首“铛”地一声掉在地上,“我”字才刻了一半。 月色拔凉。 第六个世界 中原之上有一山名五崂山,山峰连绵千里,树木葱郁,偶有灵物滋长,溪水淙淙,山间终年有云雾缠绕、观之宛如仙境。 有村庄依山而建,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中之人时常入山打猎采药,以此为生。只是令人奇怪的是,村民越往深山之中走,云雾便越浓,每每都会迷失方向,等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出了云雾,却发现已经绕到了山脚之下。深山之中是何等模样,从未有人见过。后来就渐渐有了传闻,传说那云雾缭绕之中乃是仙人住所,寻常百姓自然不得入内之法。 而其实在五崂山中并没有所谓得道仙人,有的只是一座规模颇大的道观,自成一派,名为五崂派,派中掌门等几位道长常年修行,得道颇深,法术高强,为了避免被凡夫俗子打扰,于是在这山中以术法设下谜障,寻常之人不能入内。 这日正午,太阳毒辣,山中连蝉鸣都弱了许多,观中上下许多弟子都在打坐参悟,一片悄寂,唯山门处有两名衣着俭朴的弟子手持扫帚躲在阴凉处乘凉。 “哎师兄,你听说了吗,前不久掌教真人带回来的那个年轻人醒了,真人见他悟性颇高,已经决定收他为关门弟子,三日后吉时便会开坛祭典,举行收徒仪式,正式收徒。”看着年幼些的弟子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流下的汗水,抬头眯眼看了看天空,和身边的人分享着最新打听来的消息。 “唔。”另一人本是躺着的,闻言拿开遮在脸上的手臂,慢腾腾地坐了起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他伸手往腰间摸了下,摸出一个酒葫芦,晃了两下扔到自己师弟的身上,“我记得明日又是你下山采买的日子,记得帮师兄我打点酒回来。” “啊?杨师兄,你又要喝酒啊?”刘彦挠挠脑袋,一脸为难,“山中弟子平素必须严守清规戒律,不得饮酒,你就不怕被掌教发现呀?”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杨榆懒洋洋地勾唇笑了笑。 天空偶有一只鸣鸟飞过,像是在水面上划过一道水痕,转眼了无痕迹。 一年半了,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半了,却还是不见苏邑的身影。若是问系统,系统只说快了快了,让他在这耐心等,再问就不肯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刘彦回头一看,一个激灵连忙站好,恭声道:“弟子见过师兄。”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是一个看似颇为孱弱的青年,一身蓝白道袍套在瘦削的身体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少年眉眼苍白,略有些单薄冷漠。三清观中弟子分正式弟子与杂役弟子,正式弟子才能穿这种道袍,而刘彦和杨榆都只是杂役弟子,见到正式弟子都必须尊称一声“师兄”。 年轻道长冷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下山的路怎么走?” 没有人注意到,他一张口,原本懒洋洋坐在那里的杨榆整个人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僵直了。 “这……”刘彦拘谨而又为难,“这位师兄,没有掌门谕令,山中弟子不得私自……”只是他还未说完,一旁的杨榆突然打断了他,笑嘻嘻地说道:“不知这位师兄要去山下的哪里?正好师弟我也要下山,不如由师弟我来为师兄引路可好?” “杨师兄!”刘彦瞪着眼睛看着杨榆,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把戏,苦口婆心地劝诫道,“我派弟子若是私自下山,将会遭受很严厉的刑罚!” “啰嗦什么,我都知道!”杨榆一把从他手里抢走酒葫芦,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在山上等着,师兄我回来给你带鸡腿!”说完,杨榆便看向一直漠然地站在他们身后的年轻师兄,他本是要招呼他随他走的,但不曾想对方也正看着他,寡淡的眉毛下是一双漆黑的眸子,宛如一潭深渊,只一眼就能将所有的东西都吸进去一般。 思维在那一刻空白,这一瞬仿若跨过了繁华沧桑,所有的思念与心酸都有了着落与归宿。 “你……”先开口的是青年道士,他定定地看着杨榆,眉心微蹙,似有不解,“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原来他都忘了……真的都忘了…… 杨榆脸上的笑尽数僵硬,眼中明亮的期翼也在瞬间灰飞烟灭。他站了半晌,才重新笑了,耸耸肩:“谁知道呢?我看师兄也眼熟得很,或许我们曾经在前世见过……也说不定。”顿了顿,他又道,“初次见面,还不知师兄尊姓大名?” “免尊姓苏,单名一个邑字。” 第六个世界(二) 【叮——任务目标出现,任务开启。】 【叮——最终任务,宿主要在半年之内使苏邑回忆起以前发生过的所有事。任务奖励:140积分,下一个平行时空的开启。】 【本系统自带的商店之中还有一味‘忆真丸’,此药可解除苏邑的记忆封锁。若是宿主攒够了积分,也可向本系统换取。】 走在路上,失踪已久的系统声音突然响起来,杨榆连忙问道:“系统,这是怎么回事?苏邑他完全忘了以前的事了吗?难道他上个世界的任务又算失败了?” 【叮——由于第一阶段‘相爱相杀’的顺利完成,随着第二阶段的开启,参与者苏邑的记忆已被悉数封锁,并且在他记忆解封前s-0037系统也将陷入沉睡。换言之,现在的苏邑只是一个本时空土生土长的普通人,而宿主的最终任务便是唤醒他之前所有的记忆。】 “为什么?”杨榆有些不能明白这个第二阶段的设定,程序猿这样设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为了情/调啊。】 “……换取那忆真丸的积分要多少?” “250积分。” “……真是好数字啊。”杨榆的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 山中有迷阵,只是五崂派弟子身上佩戴有门派令牌,不会受这迷阵的影响。杨榆带着苏邑走到山下时已经暮色四合,草木在风中微动,掩住来时的路,将落未落的夕阳在天边渲染出灿烂的云霞。 “这里已经是山脚了,前方是此处唯一的一个大镇,安乐镇。苏……师兄若是有闲暇……” “不用了,多谢带路,”苏邑却言简意赅地打断了杨榆的话,“师弟有事请自便,来日再会。”他手握长剑略一抱拳,辨了辨方向,抬脚便就要往东面走去。 “……等一下!”杨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苏邑,一手伸出正要止住他的身形,谁知只见前方人影一闪,快如闪电,将将躲过了他伸出的手。 苏邑站定,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有着明显的不耐:“师弟还有何事?” 总觉得……苏邑的性情变了很多……杨榆无所谓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虽然心中难免有些郁闷,但面上还是不显露分毫地笑道:“天色将晚,不宜赶路,苏师兄何不在安乐镇中借宿一晚,补足精神,明早再赶路也不迟。” “多谢师弟好意。”苏邑根本就未听进杨榆的劝说,他在匆忙间抬头看了眼天色,眉心一蹙,直接抬手掐诀,只见剑光一闪,顷刻间人便没了踪迹。原来是他召唤出飞剑,径直御剑飞走了。 杨榆不由皱眉:什么事竟然如此赶时间?连片刻都不能缓? 想归想,但杨榆的动作丝毫不马虎,他也捏了个诀,使用的是修仙之人最基础的术法遁地术。御剑之术太过高深,他天资不行,修习不了,更何况连一把飞剑都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用遁地术赶路。 眨眼之间便到了午夜,杨榆却还是未赶上苏邑,但他一直片刻不歇地用遁地术赶路,灵力耗尽,不得不停下歇息。 两个多时辰的赶路,已经远离了五崂山境,四周林木蓊郁,高可蔽日,只有丝丝缕缕的月光从树梢撒下,不见丝毫灯火星光。夜风吹过,隐隐有呼啸声响起,似厉鬼哭泣,无端让人觉得瘆的慌。 杨榆一跃而起,稳稳停留在身旁高树树冠的顶端,抬眼是一轮惨白的圆月,丝丝殷红慢慢在圆月中渗出,然而还不待他看仔细,一片乌云飘过,转眼就将月亮遮了个严实。连这稀疏惨然的月光都不见了,四下陷入一片漆黑。 等等……圆月?!莫非今日乃是月中? 杨榆面色突变,七月半,鬼门开!今日正是七月十五,流传已久的鬼节! 月主阴,木主阴,双阴汇聚,这片林子乃是极阴之地!再逢此时此刻,此处危极! 思及此,他一口咬破中指指尖,挤出一滴鲜血来,将血涂抹于双眼之上,伸手捏诀,口中也随之默念口诀,片刻后骤然睁眼,大喊一声:“疾!”随着此声落下,他的双目之中顿时射出幽幽蓝光。 这乃是开天眼的术法,修行之人几乎都会。在五崂山中呆了一年半载,不说别的,光说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他也学了不少,日后若是有机会去寻常百姓之中安家,倒也能凭此糊弄糊弄那些普通人。 天眼一开,杨榆眼前所见之物顿时变了个样,只见整片森林都是一片森然,有黑色的雾气飘荡在林子中,而越是往前方黑气越浓,想必阴气也越胜。 看来今夜是前行不得了。叹了口气,杨榆重新跳回地面,撩开衣摆,道袍之下系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此乃乾坤袋,内里有乾坤,可容纳很多东西,也是修仙之人常备之物。杨榆伸手在乾坤袋上一抹,手中便出现了四只桃木签和一盒朱砂,他施术将桃木签插于身边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圈划出约可容纳四五人之大的空间,又将其用朱砂相连,然后闭目捏诀,只见红光一闪,地上的桃木签与朱砂顿时消匿于空中。 这是用朱砂与桃木签圈暂时划出了阴阳之界,外面阴气重,里面却是寻常阳间的阳气,再端坐于其中,只觉浑身不再僵冷。做完这一切耗神不少,杨榆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闭目打坐起来。 月上中天,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就在杨榆已经渐渐沉入到心神合一的境界时,脑中突然响起一声极其刺耳的声响:【叮——突发任务被触发!苏邑旧疾发作,深陷危险境地,希望宿主能及时救援。】 【任务奖励:积分50。】 杨榆猛地睁开眼!就在他要询问苏邑身处何方时,鼻尖忽然飘来一缕极淡的血腥味,而伴随着这味道的除了一股腐烂的恶臭之外,还有一抹极其妖冶的淡香。 然而就在这时,好像不添乱就不会舒服似的,系统又响了起来:【叮——突然任务被触发!苏邑艳遇缠身,清白即将不保,希望宿主能及时赶到,保他清白。】 【任务奖励:积分10,玫瑰膏一瓶。】 第六个世界(三) “你就是苏长河的独子吧?”容貌妖冶的女子俯下身,纤细嫩白的手轻轻抚上躺在她怀里的年轻道士的脸颊。手下的触感极好,好到她都有些嫉妒了。 苏邑冷冷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有着蚀骨的恨意。 “啧,你这眼睛倒是好看,”女子却不以为忤,调笑着将手指移到他眼睛上轻轻抚摸,然后缓缓下滑,“鼻子也好看,还有这嘴唇,若是呻/吟时不知又是何等风景……哎呀,魔尊命我来杀你的,我却有些舍不得了怎么办?听闻你是极阳之体,元阳未泄,修仙的最佳体质,你说我若是‘吃’了你,会不会修为大精?” 她说的“吃”,自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吃。早在她将手触上眼睛时苏邑就闭上了眼,此刻任她再如何调笑却也一动不动,若不是他还有脉搏,柳河欢甚至怀疑他已经死去了。 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征起了这个女人的恶趣味。她轻轻勾了勾嘴角,双眼含情,露出一抹勾人的笑,手指在他的下颌点了点,慢慢摩挲上他的喉结。 苏邑浑身都颤了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若不是他不能动弹,此刻或许宁可自尽也不会再让自己受这般侮辱。 “哎,若是寻常,我肯定是打不过你的,但今夜乃是极阴之夜,专克你这纯阳子的,你先前受的伤本就未好全,旧疾复发,这样一来更是打不过我了。你我二人能相遇在这夜晚,也算是一种缘分……你说对不对?” 柳河欢话音刚落,手指已经滑到了苏邑的领口,然而就在这时,被她制住一直不得动弹的苏邑忽然胸口一阵起伏,猛地咳了起来,有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滑入松散的发鬓中。柳河欢一愣,俯下身舔去他唇角的血,于此同时手掌一翻,一枚精致的丹药出现在她手心。 丹药冰晶剔透,仿若冰珠,内里有光华流转,还隐隐散发出一股极淡又妖冶的香味。 柳河欢的唇已经从苏邑的唇角吻上了他的耳垂,慢慢撕咬,拿着丹药的那只手却十分准确地递到了苏邑的唇边,也不知她做了什么,苏邑突然轻哼一声,趁着那一瞬,她已经将丹药送入了苏邑的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唇齿间还有淡淡余香。 “这是我独门炼制的玉骨香,可以修复体内的经脉。我们不急在这一时,来姐姐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柳河欢轻笑一声,放开了苏邑,抬手掐诀,面前的空间顿时仿佛被撕裂一般,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缺口。她笑吟吟地搂起苏邑跨进去,眼见空间裂缝就要合拢,谁知就在这时斜方向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一把拉住苏邑垂下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带,抬手就是一掌劈在柳河欢胸前! 这人法力极弱,却还是让措不及防的柳河欢往后一个踉跄,她瞪圆双目,正要再夺,然而空间裂缝已然合拢!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正是经过系统提醒匆匆赶来的杨榆,他一将苏邑抢到手便立刻转身离开。怀中的苏邑呼吸微弱,脉搏紊乱,急需救治,而方才用桃木签圈划的那块空地离此处太近,并不安全,必须要重新选一个离这里远的地方把苏邑安置下来。 简单辨认了一下方向,杨榆带着苏邑向林子外围跑去,他带着苏邑不能土遁,又不会御剑,只能靠双腿跑动。这样约莫跑了近一个时辰,周边的林子才逐渐变得稀疏起来,虽然还是一望无际的林海,但是阴气却没有那么重了。 小心翼翼地将苏邑在一棵大树下放下,杨榆重新取出桃木签和朱砂在周围又一次圈划了一次阴阳线。做好这一切已经是四更时分,他却还不能松口气,坐回苏邑的身边,小心地把他的上半身搂在怀里,苏邑脸色苍白,浑身冰凉,这让他又是一阵心疼。 一手握住苏邑手腕,输入一丝灵力查看他身体情况,只感觉苏邑体内经脉滞涩,灵力流通不畅,而且有一股阴冷灰暗的东西附在他体内,然而却另有一股温和灵力在其中游走滋养,慢慢蚕食那股阴冷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方才柳河欢给苏邑吃下的玉骨香在起作用,虽然困惑,却也是松了一口气。 经过方才一阵奔波,苏邑的头发早已散了开来,杨榆十分小心地把他脸上的碎发梳拢别在耳后,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正好飘开,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树枝洒了下来,落在苏邑的脸上,显得冰冷而又苍白。 杨榆静静地看着他的眉眼,心中突然一片宁静。大概是四周太过寂静,看着看着他的思绪慢慢飘散开来,隐约又想起第一次看到苏邑的情景,唇畔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 这笑脱去了平日的伪装,显得平和而又安详。苏邑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样的杨榆:棱角分明的脸在月光下柔和了几分,碎发错落地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他也正盯着自己看,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很遥远的一段时光…… 等等,从未有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头突然一阵刺痛,这痛来得太剧烈,连带着心脏也变得疼了起来。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男人这么熟悉?明明之有过一面之缘,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耳边突然传来苏邑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杨榆还是听清了,他回过神,对上苏邑的双眼,那双眼曾经有过憎恨,有过算计,有过阴冷,也有过欣喜和期待,但此刻,里面却盛满了一无所知的冷清与困惑。 没关系,也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幸好没有变得更糟糕,幸好他们都还活着,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良久,他微微笑了,一字一句道:“我叫杨榆,杨树的杨,榆树的榆。” 心中升起一股极微妙的情绪,苏邑微微皱眉,别过眼,撑着离开了杨榆的怀抱,靠着树干坐定。做完这一切他脸色更加苍白,还有些气喘,然而他并没有停下,而是又从自己腰带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吞了下去。 吃了药之后,苏邑便开始打坐,杨榆能感觉到周围的灵气都往他身上聚拢,想必是在疗伤。既然如此,他也无事可做,杨榆索性坐在他身边替他护法。苏邑吃的药果然有奇效,过不一会他的面色已经渐渐开始变得红润,杨榆这才放下心,就在这时,脑中“叮”的一声响。 【叮——突发任务解救苏邑完成,奖励积分50,宿主目前共有积分50.】 【叮——突发任务保护苏邑清白完成,奖励积分10,宿主目前共有积分60。奖励玫瑰膏一盒。】 系统刚刚说完,杨榆便觉得手中一凉,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中突然凭空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瓷盒,古色古香的,凑近了看还能看到上面画着一副……春宫图…… 就在这时,没有时间让杨榆多琢磨这玫瑰膏有何效用,身边的苏邑突然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闷哼,杨榆心神一缩,连忙看向他,却只见他面色红润得过了头,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而且额角隐隐有汗珠渗落。 “苏邑?苏邑!你怎么了?!”杨榆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却没在他体内感觉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只觉得自己手下的肌肤热得烫人。他还想再凑近点,苏邑却陡然甩开他的手,用尽力气睁开眼,眼中水光潋滟,却因还未被彻底蚕食的神智而透出一分惊惧和厉色。 “你走开,离我越远越好……”不过只说了这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苏邑连喘了好几口气,又想挣扎着推开杨榆,只是手刚刚伸到一半就被杨榆给握住了。 “可恨……那魔女给我吃下的药中有问题……”苏邑挣脱不开杨榆,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一般,然而诡异的是神智却在起初的恍惚之后变得越来越清醒,他只能瞪着眼前的人,恶狠狠地说:“你放开我,如果你敢碰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杨榆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苏邑发生了什么事,他瞥了一眼方才在匆忙间随意丢到草丛里的玫瑰膏,神情微妙。只是他虽然对苏邑动了心,却不想在他不愿意的时候和他发生关系,更不愿趁人之危。 亲眼看到苏邑的手指已经深深掐入泥土里,杨榆不忍心他这么折磨自己,把他的手拿过来握在手心,触手是一片滚烫。杨榆心脏一阵抽痛,却还要故作镇定,握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在用平和的眼神安抚他,然后缓缓地问道:“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第六个世界(四) 苏邑背靠在树干上来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面色醺红,眼角甚至因体内的灼热和躁动隐隐渗出了水光,但他的嘴唇却依旧倔强地抿在一起,不愿在外人面前显一分弱。 只是他虽然保有理智,但所有的理智都因为身体的难耐而变得模糊,光是用来压抑自持还觉不够用,又哪来的多余的力气来想要怎么解决当下的事情?所以尽管杨榆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却不见他有任何下文。 他就那么强撑着坐在那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然而杨榆却因他眼底强硬撑起的自尊而不愿说破。 这个人似乎总是这样,在最艰难的时候表现出惊人的意志和韧性。地底的那一次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就这么陷入了沉默的对峙。 直到苏邑皮肤表面甚至开始渗出隐隐的血丝,杨榆终于忍不住了,试探地伸出手:“……苏邑?!” “别碰我!”苏邑猛地清醒过来,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警惕和戾气。只是尽管如此,他的声音却虚弱不堪,并且因为体内汹涌的□□而沙哑。 “你会死的,”杨榆收回手,深深地看着他,他的惊慌难堪在这阴沉的夜里让他的心变得柔软和心疼,只是心中再难受,说出的话却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保持着一个曾经的杀手受训而出的冷静,“如果再不救你,你会死的,你舍得在这个时候死吗?” 苏邑的眼睛亮了一亮,杨榆在里面看见了刺骨的屈辱和仇恨。虽然不是对他的,但仍让他心中一阵刺痛。 杨榆在赌,虽然现在的苏邑已经彻底不记得他了,但他在赌苏邑会为了活下来而选择他。只要苏邑能活下去,而且稍微自愿一点与他发生关系,那将是现在这个处境下最好的结局。以后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和观念都可以慢慢改变。但现在、此时此刻,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方才捉你的女子,我虽然没看清,但从她的服饰还是能认出是魔宗合欢谷的人,合欢谷最擅媚术和双修之术。虽然我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能猜出一二,那魔女应是喂你吃了她们谷里的药,合欢谷的媚药从不做解药,至今无解。”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五崂派虽然不是修仙大派,但关于各门各派的小道消息却还是不少,尤其是刘彦那个家伙最擅八卦,杨榆又与他是同一天当值,便被迫常常听各种流言传闻,久而久之,这修仙界之中的消息杨榆也是知道不少。 刘彦说过,魔宗有四绝,其中之一就是合欢谷的媚药,天下一绝。不仅能让人享受到鱼水之欢,更可以阴阳调和,促进双方修为提升。 眼见苏邑眼中已经有了动摇,杨榆强忍着心中的苦涩,一板一眼冷硬地继续游说:“你此次这么着急下山,定有不得不为的事情要去做,你真的要在这个时候死在这里么?” “你说得没错,我不能死在这里……”苏邑终于慢慢闭上了眼,遮去眼底的屈辱和悲凉的妥协。 杨榆松了一口气。人都是自私的,他如果要救苏邑,大可直接和他发生关系,也好过之前苏邑生生受了这么久的折磨。但他选择了姑息苏邑徒劳的坚持,因为他无法不顾及苏邑的意愿,他更不能忍受苏邑在这之后会恨他入骨。他只能忍到苏邑的意志都濒临崩溃的最后时刻,让他自愿屈服于残忍的现实。 杨榆吻上了苏邑。 这一次的接吻与上次的感觉完全不同,杨榆还记得上次是苏邑醉酒,在灯光暧昧的屋子里,隔着一张桌子,那个人就这么探了过来。说是接吻,其实只是唇与唇的简单触碰,轻轻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与试探。那时候苏邑的唇虽然一片冰凉,却远比现在的火热触感更让他心神激荡。 当杨榆一靠近苏邑时,苏邑一直苦苦支撑的自持就已近乎崩溃,杨榆感觉得到对方紧紧地贴近了自己,仿佛溺水濒死的人在最后的时刻抓住了最为救命的稻草。仅仅是简单的接吻都让他如同终于能够呼吸一般大口喘息。杨榆搂住苏邑,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试探着把舌尖探入他的嘴里,立时便感受到怀中的人浑身都颤了一颤。 然而杨榆却没进一步的动作,他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看向苏邑洇红的眼,沙哑着嗓子低声问:“你会恨我吗?” 他的声音低沉,如一坛百年老酒,醇厚浓香,在幽寂的夜林里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在自己的大脑做出反应之前,苏邑感到自己的心脏深处,像是被刺入了一根针,毫无由来地一痛,痛得他有些惊慌无措。 苏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找回自制,他轻轻掀起眼皮,毫不躲避地与杨榆对视,眼眸深深,如一团化成了雾的墨。 杨榆试图从他的眼里看出他心里所想,但最终还是什么都看不出。他只能又问了一遍:“你会恨我吗?” “……我很想恨你,”苏邑觉得这几个字几乎已经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身体像是被放在火炉里灼烧,偏偏那热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并不灼人,撩拨着他身体内的每一处感观。他浑身都在发抖,却又不得不将这一切都死死克制住。而一旁的杨榆一听到他这么说,呼吸顿时一窒,连带着他都能敏感地感觉到抓住他肩膀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我……一想到我会恨你……我的心里就很难受,”苏邑挣扎着要把话说完,“这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懂……” 天空忽然打了一道雷,划亮了眼前的一切,宛如白昼,却又瞬间消散。然而只这一瞬间,却让杨榆看清了苏邑的眼底,满是痛苦茫然和无助,隐隐还包含着几分脆弱。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邑。 在杨榆的印象里,苏邑是会害怕的,但他只会在害怕外面再包装一层镇定和坚忍,苏邑也是会困惑的,但他的困惑里从未有过茫然,只有精明的算计和阴狠……他更不曾见过苏邑的脆弱。 再强大的人,也会在命运面前显得渺小而不堪。杨榆忽然有些恨起给他们装上系统的那些人,那群人随意玩弄着他们的命运,把他们的磨难当成有趣,在一旁冷眼旁观。 但他却又没有资格恨他们——若没有他们,他与苏邑又何来的机会相遇? “别怕,以后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杨榆此刻能做的,只能一下又一下轻吻着苏邑,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他,“你信我,别怕……” 而此刻,在远离这个世界几亿多光年的一个时空里,一堆人正挤在一个密封的小房间里忙碌不已。他们面前摆着一堆稀奇古怪的仪器,各种光幕带着极多的讯息在各种屏幕上飞速地刷新。 突然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激动地叫了起来:“老大!我联系到g-0081了!” 她这一声呼喊立刻让房间里其他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围了过来,而其中一个看着才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十分费劲地挤到她身边。女人一把抱住小女孩把她放到了工作台上,指着光幕上时有模糊的黑猫问道:“老大,是这个吧?!” “没错,终于找到了!”小女孩发出与外表完全不相称的叹息,显然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自从上次黑客入侵系统崩坏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g-0081和s-0037,也不能及时掌握这两个系统的进程与更新维护。现在终于联系上g-0081,想必也能很快连上s-0037了。我记得之前黑客入侵的时候s-0037染上病毒,程序紊乱,也不知道……”她还没说完就被戴眼镜的女人打断了,女人兴奋地喊着:“老大!是s-0037!!!s-0037也连上了!!” 众人都看到光幕上出现了一个少年的形象,只是他却浑身蜷缩,仿佛陷入了很深的沉睡。 “幸好应急系统发生了作用……让开!” 小女孩一下子挤开戴眼镜的女人,一屁股撅起,上身前倾在空中一拉,空中顿时出现了一道光幕键盘,她短胖的手指如飞地在键盘上一阵敲打,周围的人几乎都快看不清她的动作了,却只见面前的屏幕上一条条指令被发出,碰到s-0037时却一点反应也无,仿佛石沉大海。 小女孩皱皱眉,又重新输入指令,只见这一次光幕上有了反应,很快刷出了一串数字。小女孩慢慢看下去,脸色越来越黑。 “……糟了。” 第六个世界(五) 一番折腾完苏邑早已昏昏沉沉地睡去,杨榆慢慢从他体内退出来,幸好有系统送的及时的玫瑰膏,他又极有耐心,才未让苏邑受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面对他时总是前所未有的耐心,仿佛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是为了用在这个人的身上。 将衣服拾掇整齐了,掐诀捧出一汪清水,动作轻柔地替苏邑擦干净身子,又要替他将衣服穿上,却冷不防苏邑陡然睁开了眼,他的眼清冽平静冷倔,却唯独没有温情。只对上这一眼,杨榆的心就凉了下去,举着他衣服的手也不由自主僵停在了空中。 苏邑慢慢站起身,从他手中将衣服抽走,慢而有致地穿上,亵衣、里衣、衬衣、外袍,一层层地都穿好,仿佛他旁边没有人一般。而杨榆就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这段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而漫长。然而就算苏邑表现得再平静,他的衣带却一连系了四五次都没系上,到后来手指颤抖的幅度越来越清晰,杨榆不需刻意打量也能清楚看到。 “你……” 话还没整理好已经脱口而出,然而不给杨榆犹疑的时间,苏邑立刻以比他还快的速度打断了他:“多谢道友解毒,在下还有事,就此别过。” 杨榆神情慢慢沉了下去,脱口而出:“你要去哪?” 苏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从眼角瞥了一眼杨榆,杨榆立刻看懂了他的拒绝。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此时月沉而日未升,是一天之中阴气最盛的时候,我……发现你体内留有一股阴寒之气,乃是旧疾,与你的至阳之体相克,平日虽然被压下了无事,但今夜乃是鬼门大开之时,此林阴气又极重,你若是现在走出去,怕是不到几步就又倒下了。” 杨榆煞费苦心地说了一大堆,然而苏邑只是脚步顿了顿,就仿若没听见他的劝说一般,重又抬了起来。眼见他就要走出朱砂圈划的地方,杨榆一急,正要冲上前去抓他,然而他才走了两步,忽然眼前一阵发黑,尚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意识已然和心一起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次睁开眼天已大亮,还是那片林子的那块空地,杨榆发现自己正躺在树下,这棵树也颇为熟悉,正是那日他与苏邑……等等,苏邑! 苏邑呢? 猛的站起身,杨榆即将冲口而出的呼喊在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浅眠的人时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又坐了回去。这才感觉到一颗心重新落了回去,而后背凉飕飕的,居然出了一层冷汗。 他真怕,真怕苏邑一言不发地就离开,他等了他一年半,好不容易等到他了,却怕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再也没机会了。 在山中吸了这么长时间的清气,身体早已不同常人,耳轻目明,就算隔着这么一段距离,杨榆仍能看清苏邑的模样——那人好像是累极,就那么靠着树睡了过去,脸色苍白,眼睛底下还有一圈淡淡的乌青,两道眉毛即使在梦里还微微蹙起。杨榆愣愣地盯着他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他为什么没离开?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苏邑终于醒了过来,他却只是睁开眼,也不躲避杨榆的目光,就这么与他对视,他的眼珠乌黑,仿若上好的浓墨,将所有情绪都掩了过去,这么安静地盯着你看时,只觉世上所有的喧嚣了远离了。 杨榆忽然觉得什么也不想,他们就这样到天荒地老就很好。 “合欢谷的魔女给我吃下的那药本是阴阳双修之用,却不想你为我解毒。我是纯阳之体,你也是至阳之体,虽然药效解了,但于你身体却亏损甚多。不过我已经渡了灵力给你,你现在无甚大碍了。”先打破这片的安宁的是苏邑,他清清淡淡地提起先前的事,就好像之前有过那么大反应的人不是他自己。 杨榆开口,提起的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你怎么没走?方才你若是走了,我就不会再缠着你了。” “你为什么要追着我?” “你体内的阴气是哪里来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做什么?” “我们先前,是不是见过?” 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全是问句,仿佛两人心中全盛满了谜团。杨榆忽然轻轻笑了,其实自从发现苏邑留了下来之后,他的心情就挺好,“既然我们都有问题,这样问下去也不是个头,我有个提议,不如一人问一个问题,以答案交换答案,如何?” 苏邑没说话,杨榆自顾自道:“既然你沉默我就当你默认了,我先来,你为什么没离开?” “你为了救我才会元气大伤,我如何离开。”苏邑声音还是淡淡的,杨榆却鬼使神差地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懊恼。苏邑顿了片刻,才问道:“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没错,但你却全忘了。” “什么时候?在哪?”苏邑语气变得有些急切起来。杨榆笑笑,提醒他,“一次说好只回答一个问题的。” 苏邑抿抿唇,不由有些后悔没有直接问以前在哪里见过,“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你体内的阴气是哪里来的。” 大约是牵及到了什么往事,又或许是在组织语言,这次苏邑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他微微仰了仰头,慢慢道:“我原本是昆仑极剑宗掌门座下的大弟子,就在不久前魔宗三位魔尊合手攻下我宗,这阴气就是那时留下的。” 昆仑乃是仙山之首,灵气充沛,其上的极剑宗也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只是昆仑山地处偏僻,与魔界接壤,若是魔宗举兵攻击,极剑宗确实是首当其冲。杨榆思维转得极快,自己先前从未在五崂山中见过苏邑,而刘彦又曾说过掌教真人才带回一个年轻人,想必是掌教从昆仑将苏邑救回的。只是听闻掌教真人要收苏邑为关门弟子,却又是不知其中缘故。 就在这思索的空档里,苏邑已经问了出来:“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这个世界里,”杨榆想了想,觉得三言两语很难解释清楚他们之前发生过的事,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要是想说清,就说来话长了。” “不是在这个世界里?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不记得了?”杨榆话才落,苏邑的问题就立刻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苏邑此刻只觉得虽然面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一点,但远处却是更多的迷雾,层层叠叠,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着实让人心慌。 杨榆叹了一口气:“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去为你师门报仇?” “不是,我还没那么蠢。”苏邑说,“只是师父临终前留给我的灵剑没了,我想回昆仑去找一找,那把剑很重要。若是魔宗的人找到了它,那么我们也许就没机会打赢魔宗了。” “我陪你去。”杨榆刚一说完就看到苏邑冷冰冰地皱起了眉,不知道是因为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还是因为才在这个世界遭受过大灾,苏邑的脾性变了很多,他很少笑……不,是从未笑过,而且眼底总是藏着一股戾气。轻轻叹了一口气,杨榆说:“以前发生的事我真的很难说清,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等你什么时候能想起从前的一切了,那些困扰你的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 他的语气很真诚,目光也很真诚,苏邑盯着他看了良久才半信半疑地开口:“你为什么会跟着我下山?据我所知,五崂派弟子私自下山会被逐出门派。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以前认识,那你为什么从未去找过我?” “我找不到你,只能在五崂山等你。因为……有人告诉我在那里能等到你。”杨榆十分耐心地解释着他一个又一个问题。他忽然想起之前好几个世界,都是苏邑在等他,苏邑等了他那么多次,那这次换他等他几年又如何?那种无望的等待是那么痛苦,这样,他们也算是共苦了。 就在这时,半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咯咯笑声,这声音娇媚无比,光是听在耳朵里便觉得身体酥了一半。杨榆心神一紧,却只见对面的苏邑猛的站了起来,手上抓出一把剑,脸色极其难看,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第六个世界(六) “这,这是!”戴眼镜的女人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惊呼出声,“这是什么病毒?s-0037的程序怎么乱成了这样?!如果这样的话,它的宿主在之前那个世界里精神粒子会受到严重创伤……” “没错,”小女孩头也不抬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只是这样一来,这个系统就算彻底崩坏了。当初我们花了那么多心血研发了这一对系统,如今也没有时间来再做一个了。” “一定是lt公司的人搞的鬼!”有一个技术人员愤愤地插嘴道,“他们公司和我们一直都是死对头,这次的黑客攻击一定是他们做的!” “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只能将s-0037回收。”小女孩抬手在回车键上敲了一下,发出最后一个指令,屏幕上沉睡的少年慢慢化解成一堆数据飘散开来。女孩直起身子回头扫了大家一眼,她做出和外表完全不符的严肃的表情,却没人觉得好笑。“s-0037的宿主在之前那个世界里精神粒子受到创伤,以前的记忆完全消散,如果他不能恢复记忆,那他们只能一直待在那个时空里了。” “那老大,g-0081携带的商店里的那个忆真丸……” “没用了,s-0037的宿主精神粒子受创,记忆丢失,而不是被我们封印,”女孩揉揉额角,十分疲倦,“你们看好g-0081,千万别出差错了,我去找boss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压下去,不然如果被媒体宣扬出去,我们公司的口碑将一落千丈。” 杨榆将目光从面前惨死的柳河欢身上移到了满身戾气提着剑的苏邑身上,修道之人大多修心养性,讲究平和,顺应天道,修习术法虽多,却没有伤人之法。只是大道三千,也衍生出一些其他的修道之法,其中就有剑道,剑道主戮,以杀止杀。 没想到苏邑居然会修剑,杨榆有些遗憾自己资质太低,根本无缘修仙,不然也修个剑,就不会如现在这般陷入遇上敌人却出不上力的窘迫境地。 昆仑远在玄水境内,苏邑祭出飞剑,正要御剑离开,冷不防被杨榆陡然从身后拉住胳膊,他面色一冷,正要将杨榆踹开,就听到杨榆笑嘻嘻的声音贴着他耳朵响起:“这里远不着村近不着店的,我们又刚刚杀了魔道中人,如果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我被魔道的人抓走怎么办?” 苏邑感受到他的狎昵,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关我何事?” “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修道之人讲究因果,你若是不还我这一果,想必我们就怎么也纠缠不清了,你是想以后我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你吗。而且有因不报,有碍道心。你修为无法进步,怎么抵挡魔宗?” 也许是杨榆说的话很有道理,也许是自己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苏邑还是带着杨榆上路了。他发现自己无法对这个人狠下心,尤其是一想到他会一个人死在魔宗手里的模样,心脏就不受控制地一阵紧缩。 不应该是这样的,还有更难以启齿的是,那一夜……尽管理智上羞愤懊恼,但他却意外地与杨榆厮磨时,身体的接触是那样的契合与愉悦,就好像这样的事他渴望过无数遍……而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更加羞怒。 明明……他们都是男子……之前一直苦心练剑,从未想过感情问题,但是他并不抗拒杨榆的接触,甚至还…… “还有多久才能到昆仑?”耳边忽然响起杨榆的声音,带着他一贯的低沉,像是一坛浓酒,微微沁入心脾。苏邑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已经快到东极地带,再往前不久就是昆仑了。 “天黑之前就能到,”苏邑微微皱起眉,淡淡道,“只是昆仑境内如今被魔兵把守,你我需在山外林内稍作休整,待明日天亮再潜入昆仑。” 一般来说,搞小动作自然是趁着天黑最好,但是苏邑这么说也是有他的道理的。魔族之人喜阴怕阳,夜里才是他们活动的时间,而白天日光大盛,若是不小心打斗起来,魔族之人的力量也会被硬生生地削弱三分。 果然,暮色四合之时已经能隐约看到一片山峰连绵的轮廓,苏邑不再往前飞,而是载着杨榆往地面落下。远处的昆仑山势雄伟,高耸入云,只是原本缭绕在半山腰的云雾被一片乌云取代,黑沉沉地压在天上,其中偶有飞鸟穿梭,只是若是目力好的人便会发现那鸟是乃是三头乌和鹫鸟,阴狠不详,时时鸣叫两声,让人无端觉得压抑。 杨榆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在空中吹了一天的风让他口干舌燥。喝完了正想让苏邑也喝喝,一抬头却只见苏邑立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昆仑山,手掌成拳,指甲仿佛都要掐入掌心里,一动也不动。 心中一动,他慢慢走过去站到他旁边。 “那里,便是昆仑?” 耳边听到杨榆的声音,苏邑虽然稍稍回过神来了,却没有回头,目光仍流连在山上,微微点了点头。杨榆想了想,轻声问:“你是……怎么入的极剑宗?” 这次苏邑回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里什么也看不出来,然后与他错肩而过,走向身后的一颗树下坐定。杨榆跟着他,坐在他旁边,绞尽脑汁地想着其他话题。 “我很小的时候被师父捡回去,”苏邑忽然低声开口,“师父他,他是极剑宗掌门,见我资质颇高便收我为徒,虽然每日处理门中事务,极其繁忙,却还是会抽出时间教我和师弟妹们习剑。如果没有师父就没有如今的我,可是那天他却为了救我,就在我面前,被,被……” 他说不出口的话杨榆猜也能猜得出来是什么……杨榆忽然觉得胸口极闷,他这才意识到,苏邑和他是不一样的,他空降在这个时空,无依无靠,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除了苏邑再无其他一人可为伴。 但是苏邑不一样,苏邑忘了以前的一切,他在这个世界长大,他有师父有宗门,他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杨榆…… “昆仑山上极美,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冰川,有一年师妹下山,带回来一包桃核,我们在山中将其种下,每日以灵泉浇灌,悉心照顾,居然也发了芽。就在前不久,桃树第一次开放,像是在枝桠上缠了一片云霞。三师弟和小师妹挑着干净的桃花采了,酿成桃花酒埋在树下,我们还都约好等来年桃花再开,一起开坛在桃花下赏雪、饮酒……” 苏邑慢慢地说,杨榆只能静静地听。他从未有过如此力不从心的感觉,明明苏邑就在他面前,一伸手就能够到,但他偏偏第一次觉得他们离得这么远。比苏邑从前恨他的时候,更让他觉得心慌。 “苏……” 杨榆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突然他脑海中【叮——】的一声,久未出现的系统的机械的声音响起:【突发任务被触发,东南方向距此三百米处有个昏迷的小姑娘,救回有惊喜哦~】 【任务奖励:积分50。】 苏邑正因为之前杨榆的那一声喊看了过来,杨榆在他困惑的注视下硬生生地改了口:“我去那边方便一下……” 东南方向三百米,杨榆慢慢在草丛摸索过去,发现那里果然躺着个……不对,两个人…… 借着极佳的目力和柔和的月色,可以看到草丛里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道袍,手上握着一把剑,而剑就插在另一个人的右臂上。杨榆有些不明白情况,蹲下去翻开那女孩,只见她最多十□□岁的模样,面目清秀却因失血过多而苍白,但这不是吸引住杨榆目光的,杨榆注意的是她的前额赫然生着两个小角,在月光下莹润光亮,仿佛玉做的一般。 杨榆背起女孩的那一瞬听到系统响起:【叮——任务完成,奖励积分50,宿主目前一共有积分110。】 “你从哪带回一个魔族人?!”果然,一把这个少女带回来,苏邑就横眉冷目地拔出了剑,连同背着魔族少女的杨榆一起指上了。幸亏杨榆早在带回少女时就想好了说词,此刻连忙按住他的手,够了勾唇角,不慌不忙道:“冷静,我们就要潜入昆仑,却不知山中情况如何,这个魔族人想必就是从昆仑那里溜出来的,如果能弄醒这个她,提前从她嘴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岂不是更利于行动?” 苏邑皱皱眉,相信了他的鬼话,收回剑,凑上前来仔细看了看少女的脸,不悦道:“她这样怎么打听消息?”说着,苏邑的目光便下意识在她身上找伤口,当看到她右臂上的剑伤时眼睛倏地一亮,一把抓住杨榆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是在哪找到她的?!” 杨榆有些被他吓到了,下意识地回答:“东南那边的灌木丛里……” 话还未落,苏邑的身影一闪,已经不见了。 * “怎么样,好些了没?”苏邑怀里半抱着年轻的道士。他本是用灵力给他疗伤的,刚一收势,身前昏迷着的人便往后倒去,正好倒在他怀里,尔后才晃悠悠地睁开眼苏醒过来,苏邑一时惊喜交加,也就忘了再把他推回去。 “……师……师兄?”青年定定地看着苏邑良久,目光才渐渐有了焦距。当认出苏邑后,他猛地握住苏邑横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又是震惊又是欣喜,连喊出口的声音都微微发颤,“大师兄!是你吗,大师兄!” “是我,我在这。”苏邑在经过前一段时间的□□之后,已经能很克制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故而他虽然也惊喜异常,却并未像他的师弟那样失态,只是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抚,“是我,明阙师弟。” 这厢苏邑寻回自己的师弟,故人相认,气氛自然是非同寻常。而那厢杨榆坐在昏迷的魔族姑娘身边,虽然脸上仍然是波澜不惊懒洋洋的,但实际上他的牙齿都快被他咬碎了。 “系统,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嗯?” 明明是无声的交流,系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听出了他那声“嗯”拖着抑扬顿挫的尾音,格外寒碜人。默默地抖了抖自己的毛,系统决定装傻。 “……你救了我?”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软糯的声音,细细的,像是三月里才刚冒尖的嫩芽。杨榆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苏邑那边收回,低下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湛蓝的双眸。 没想到魔族人居然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像是一汪碧泉,倒映着蓝天,水汪汪亮莹莹的。 杨榆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边还在叙旧情的师兄弟,对着魔族少女微微一笑,他的眼狭长深邃,当里面的寒意尽消时宛如幽潭,噙着些许笑意,专注而温柔。 魔族小姑娘愣愣地看着他,莹润的耳珠慢腾腾地烧了起来。 “我在草丛中见到你,便救了你。”杨榆这一嗓子明明是压低了的,却不知为何苏邑和他师弟都听得一清二楚。苏邑立时便从故人相逢的温情中回过神,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随即轻轻将躺在他怀里的师弟放在一边,起身走了过来。 g-0081觉得自己的程序都紊乱了那么一下下——为了让苏邑听见,居然消耗灵力使用了传音术,宿主真有趣…… 然而不管系统怎么凌乱,杨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很关切地问魔族小姑娘:“你手臂上的伤我已经为你止血包扎过了,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适?” 他的声音本就悦耳低沉,再刻意放低简直像一坛百年酿,小姑娘耳朵上的火已经烧到脸颊上了,“没,没了……你,你为什么要救……” 剩下的话在看到寒光逼人的剑刃时,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小姑娘哆嗦着盯着指着自己眉心的剑愣了半晌,才慢慢顺着剑看到一只修长的手,再往上是一身干净的道袍,和昨天刺伤她的那个人穿的一样……然后是紧抿的唇,俊挺的鼻,煞、煞气逼人的眼…… 小姑娘情不自禁地抖了抖,不敢吭声了。 杨榆笑吟吟地阻止:“苏邑,别这样,吓坏人家小姑娘……”话还没说完,刚刚还指着魔族少女的剑已经到了自己面前,寒意逼人,杨榆笑僵了一僵,才把最后一个字说完,“……了。” “魔族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苏邑冷冰冰地说,顺便冷冰冰地看了杨榆一眼。杨榆清了清嗓子,不敢吭声了。 g-0081恨铁不成钢地给自家主子默默添加了一个属性:妻管严。 苏邑仍然用剑指着魔族姑娘,淡淡道:“接下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听明白了吗?” 小姑娘看着也不过才十七八岁,在剑下哆嗦着嘴唇,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苏邑:“……” 杨榆眨眨眼,突然听到脑海中机械的声音响起:【叮——突发任务被触发,请宿主立刻安抚好魔族姑娘,任务奖励:30积分。】 杨榆:“……”为什么他会从系统机械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憋得很辛苦的笑意?错觉,一定是错觉…… “这个任务我能不接吗?” 【叮——放弃任务将会扣除110积分,请确认是否放弃?】 嗯,很好,不过110积分而已。 “……我接。” 杨榆又清了清嗓子,昔日冷漠无情的杀手,抖着手碰了碰横在半空中的剑,慢腾腾地开口:“那个……” 苏邑斜斜地睨了过来,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从眼角看来时更是添了三分寒意:“嗯?” 杨榆安慰自己那寒意应该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嗯,你看她还小,这么一吓万一吓坏了……岂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果然自己吓自己最可怕,杨榆觉得苏邑眼中的寒意增到了七分应该也是假的。 “嗯……那个……”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辩解之词,突然觉得衣裳下摆被用力地扯了扯,杨榆下意识蹲下/身子,忽然脖子上猛地一沉,条件反射地摸出腰间匕首正要刺下去,才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反应过来住了手。 脖子上挂着的是魔族女孩的两条细白的胳膊,而这两条细白的胳膊的主人……什么时候……到自己怀里了? 杨榆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向苏邑,却对上一双晦涩不清的眼,正好也阴沉沉地看着他……那一瞬间,他只听到脑袋嗡的一声,所有的智商都长着翅膀扑棱棱地飞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苏……” 下意识喊出苏邑的名字,然而一个字还没说完,苏邑已经绷着唇,寒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完了。 昔日冷酷无情笑里藏刀的杀手尖吻,此刻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叮——突发任务完成,奖励积分30,目前宿主共有积分140。】 系统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杨榆一跳,他回过神,忽然觉得脖子上一轻,只见刚刚还挤在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此刻已经放开了他,眯着眼对他灿烂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像只小狐狸。 杨榆:“……” 系统憋着笑,想:造孽啊—— 杨榆面无表情地和魔族小姑娘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忽然感到有东西碰了碰自己的肩,回过头去发现是去而复返的苏邑,他登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又猛地提了起来。 苏邑也不看他,只是附身扣住魔族少女的手腕,也不见他做了什么,魔女忽然面色煞白,冷汗涔涔,蜷缩成一团,却发不出声音来。这是强行用灵力封住了她的五感七窍,仔细打量了一下魔女的模样,苏邑这才松开了手,淡淡瞥了一眼杨榆,道:“随我来。” 杨榆跟着苏邑走到他那个师弟躺着的树下,苏邑轻轻把师弟扶起来靠坐在树干上,又喂他喝了一口水,眼见他面色好了许多,才温和地道:“明阙,你说。” 明阙外表看着二十来许,尽管因为劫后余生而显得衣冠褴褛,却不掩清俊。他微微看了一眼坐在苏邑身边的杨榆,想了想,开口叙说起来。 原来,魔宗大举入侵昆仑的时候,明阙正好跟着空鱼师伯在西海采药,因此躲过一劫。他们一得知昆仑被戮的消息后就立刻赶回,片刻不敢停歇,然而路途遥远,在三日前才抵达昆仑。那时极剑宗已经被灭,门人不知所踪,昆仑仙境面目全非,到处都是魔宗的人。 明阙和空鱼真人掩住身份,在山下逗留了一日,打听到次日极乐魔尊将会在山上的天渊城中召开一次阅宝大会,宝物自然全是从已死的昆仑弟子身上搜刮所得,他们更是听说这次阅宝大会的主角便是极剑宗的镇派之宝——昆仑镜。 昆仑镜乃是西王母留下的神器,其上镌刻着太乙玄文,据说可以打开沟通天界和人界的大门,只是使用昆仑镜代价十分之大,在极剑宗自古便有组训,时机未到之时,门中弟子不得使用昆仑镜。传闻只有极剑宗的开山老祖使用过昆仑镜,打开天界大门,顺利飞升,尔后便再无人有机缘使用。 空鱼真人擅长占卜之术,他以自身寿命作代价三窥天机,最终卜得,魔宗入侵昆仑,这件事还没完,人间将有一大劫,而解劫之法便在昆仑镜上。于是明阙将空鱼真人埋葬后,便想方设法潜入了阅宝大会。谁知百密一疏,他还是不小心在阅宝大会上泄露了身份,魔族人群起而攻之,千钧一发之下他看见离他不远的位上坐着一名魔族少女,也算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他一把摄过魔族少女,将其敲晕后,把剑架在其脖子上以作威胁。本来根本不作任何期望,没想到那群魔宗之人真的投鼠忌器,不敢再有动作,硬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魔族少女出了天渊城。 一出天渊城,明阙强撑着使用了身上唯一一张千里遁地符,带着魔宗少女逃到此处,便因之前的打斗受伤太多而力竭昏迷,昏迷前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想杀死魔宗少女,却没力气瞄准,只把剑刺入魔宗少女的手臂里。 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叙述完,明阙已是满头大汗,他喘了几口气,又补充道:“魔宗之人冷血无情,却对她有所顾忌,此女身份绝对非同寻常。” 在场的三人均是聪慧之人,此中关键自然一想而通。苏邑将目光投向被制住一动也不能动的魔族少女,抿着唇,皱眉陷入沉思:“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她的身份。” * 阅宝大会总共举办三天,这天是最后一天,在这一天里此次来到人界的三位魔尊都会现身。魔族人崇拜强者,魔尊的地位谁都可以夺取,只要你足够强,能杀死上一位魔尊。 按照老规矩,如果魔尊现身,可以接受最多三个挑战,胜者为王败者寇,不少自诩灵力不低的魔宗之人都有些小心思。总之不管是纯粹因为对魔尊的崇拜艳羡、还是蠢蠢欲动想试着争一争那魔尊之位,这一天来天渊城参加阅宝大会的魔宗之人格外的多。 人声鼎沸之中,三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显得格外不起眼,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个子矮小,掩在斗篷下面的小脸苍白,神情委顿,而跟在她后面的人正是杨榆和苏邑二人。他们本来来昆仑是为了取回极剑宗掌门在最后托付给苏邑的灵剑,但是极剑宗在昆仑山巅,而举办阅宝大会的天渊城在昆仑山腰,于是他们决定先来天渊城看看能否有机会夺回昆仑镜,顺便探察一下魔族的情况。 在人群中穿梭了一会,领路的重姒忽然停住了脚步,扭过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我,我能不能去方便下。” 之前为了让她说出自己的身份,苏邑在她身上用了不少手段,杨榆现在想起那时苏邑面无表情地卸掉她一根胳膊的场景,都有些发寒。这么多世界走过来,苏邑脾气简直大有见长。而这个名叫重姒的魔宗小姑娘差点没被苏邑吓破胆,哆哆嗦嗦地交代了一大堆东西,虽然没几个有用的,最后还答应帮他们潜入天渊城,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要杀她。 得到苏邑的允许后,重姒的眼睛都亮了一亮,然后迫不及待地蹦了起来蹿走了。看着娇小的身影三两下就没入人群之中,杨榆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问苏邑:“你就不怕她溜了?” “不会,”苏邑言简意赅地说,“我在她体内留了禁制,她溜不掉。” 果然,过不了多久,只见人群中挤出一个黑色的身影,没精打采地站回他们身边。 苏邑仿佛没看到重姒蔫吧的样子,一双幽黑的眸子盯着她,淡淡地问道:“走了这么久,昆仑镜究竟在哪里?” 重姒一对上他的眼睛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明明长得比其他两人都要好看,但她就是一看到他就怕得不行。暗搓搓地往杨榆身后挪了挪,确信自己的身形已经差不多都被挡住了,她才慢吞吞地开口:“我一个小女生都没嫌累,你有什么好说的,不想去就别去……不远了!就在前面不远处!真的!” 苏邑把手从剑鞘上放下,居然微微笑了下:“带路。” 杨榆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眼见他们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走向前,突然想起了很遥远的一些往事。 那时候他还是白杨,有一个师兄和一个师弟,有时候训练的效果不错,师父心情一好会给他们师兄弟放一天的假。白榆和孤身一人的他不一样,他还有个妹妹,他们都喊她阿绫。阿绫从来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和许许多多的孩子一样,用她哥哥给她赚来的钱上着学。 小白是他们的师兄,在三人中年纪最大,但不知为什么,平时沉稳的他一遇到阿绫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阿绫也是,明明有些怕他,却又爱缠着他玩,他们俩在一起时就像一对活宝,总是惹得他和阿榆在一旁偷偷发笑。 阿榆临走前曾经把阿绫托付给自己,而自己走后,阿绫在那个世界也就只剩下小白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吧…… 在这么多世界中穿梭这么久,忽然都有些记不清了日子了,这么多年过去,阿绫应该也长大了,就和重姒差不多大,而小白应该把她照顾得很好。 “杨榆?”耳边忽然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杨榆回过神,看到苏邑正站在前方不远处回过头看着他,眼中隐隐带了一丝担忧。心中一暖,收回那些莫名的思绪,他微微笑了下,快步跟了上去。 重姒带着他们两人入了内城,这里的人流比之外城更加疯狂,前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人群有些叠撞地朝后涌来,杨榆一愣,快速地和苏邑交换了一下视线,只见一个个子矮小的魔族挤过人群朝他们跑了过来,而他的身后跟着一群身着一样服色的人,手持兵器,方才的喧哗正是他们发出来的。 “臭小子!你给我们站住!居然敢逃跑,看我们把你抓回去家主不扒了你的皮!” 重姒往旁边让了让,低声说:“是逃跑的奴隶……啊!” 她话音刚落,忽然又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那个小奴隶跑到她身边时撞了她一下,把她戴在头上的兜帽撞掉了,苏邑和杨榆尚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人群发出更大的一阵嘈杂,然后以重姒为中心,跪倒了一片魔宗之人—— “参见少祭司!” 没想到竟然突发如此异变,杨榆和苏邑互相对视一眼,两人十分有默契地趁着人群嘈杂,遁地逃开了。 半柱香后,天渊城内城的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盘膝打坐着的苏邑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向一直等在他身边的杨榆,沉着脸摇摇头:“没了,我下在她体内的禁制,被化解了。” 杨榆早已有所预料,故而并未在意,而是若有所思地慢慢念道:“少、祭、司。” “我曾在极剑宗的藏经阁中读过记录三界趣闻广谈的卷轴,其中似乎提过,魔宗除了有八大魔尊之外,还有一名地位格外尊崇之人,便是祭司,但我并未听过祭司还有大小之分。” “这祭司,有什么本领?” 苏邑回忆了一下,慢慢道:“传闻魔宗的祭司体内传承着上古魔神的力量,八窍通明,精于占卜,可预知未来之数。但天道有常,正因为他们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故而他们于修炼一道资质极差,并且十分短寿。” 杨榆想了想,正要说什么,忽然只见四名身穿黑色八卦袍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身边,苏邑面色一变,长剑出鞘,却被杨榆拦住了。 “他们修为高深,若是打起来,你我都不是对手。只是他们并未出手,想必有事,不如让他们说说所来何事。” 果然如杨榆所说,其中一名黑袍人微微一笑,道:“二位,我们少祭司有请。” “你们果然在那,看来我占卜之术还未退步,这下师父该不会再说我了。”再次见到重姒,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白底黑边的广袖长裙,裙上绣着阴阳八卦之图,倒衬得她整个人不似魔宗之人,更像天界之仙。 重姒坐在桌子边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仿佛之前的事情什么也没发生过,毫无芥蒂地招呼道:“坐呀,要吃点什么吗?” “不必了,”杨榆微微眯起眼,狭长的眼里流露出丝丝寒意,他忽然勾唇一笑,七分从容,三分风流,“少祭司大人煞费苦心地接近我们,又助我们潜入天渊城,不知所图为何?” 少女湛蓝的眸子滴溜溜地一转,忽而俏皮地笑道:“其实……一个月前我曾替自己占卜红鸾之数,测得我的意中人将在一个月后出现。杨榆小哥,看到你之后我便相信了,你果然是我的意中人。至于我为什么接近你们,还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杨榆唇畔笑意加深,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只见眼前衣角一闪,待看清时只见苏邑手中的剑已经横在了重姒雪白的脖子上。苏邑淡淡道:“祭司不得为自己和血缘相近之人占卜,难道是我记错了?” “不就是开个玩笑嘛,”重姒嘀咕了一句,又瞅着苏邑道,“你身上戾气如此之重,心魔滋生,若是再这样发展下去,怕是还不等你取得昆仑镜和玄元剑,便要道消身陨了。” 苏邑薄唇紧绷,握着剑的手指指节有些发白,想是被她说中了。杨榆心中突的一下,连忙问道:“少祭司如此说,可有解决之法?” “心魔心魔,道心蒙尘便为魔,这只能看他自己了,”重姒若无其事地弹了弹架在脖子上的剑,倏尔展颜一笑,“我会助你们取得昆仑镜和玄元剑,还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第六个世界(七) 入夜,白天盘桓在昆仑之上的乌云倒是出乎意料地散了去,露出一轮弯弯的上弦月。如今昆仑之中魔族肆行,灵气阴浊不堪,根本不能用来打坐修炼。杨榆在单独分给他的屋中坐了一会,心中有些烦躁,不由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处乃是天渊城的城主府,原城主不知所踪,想必早已遭遇魔族残害。想起白天曾有三位魔尊出席阅宝大会,而现在恐怕也住在这城主府中。白日他和苏邑为少祭司重姒所制,没有机会出去一见这三位神龙闻首不见尾的魔尊,也失了接近昆仑镜的最佳时机。 不过,这位所谓的少祭司却一副要帮助他们的模样,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重姒心思诡谲,绝非外表她看着的那般单纯,却不知她这般作为究竟有何目的…… “嘿,杨公子,好巧呀。” 突如其来的嬉笑声打断杨榆的深思,他环顾四周,在一旁的假山之上看到了一身红衣的重姒。 少女白日里穿着白底黑纹的广袖长袍,显得翩然出尘。而在这缺月之夜,她换上一身鲜艳的红,头发一丝一缕都未加束缚,全然披散在身,逶逶迤迤地垂落下来,融入红色长裙之中,露在外面的一段小臂洁白如雪,上缀着一串银色的铃铛,显得格外妖异,却又独有风情。 杨榆并不说话搭理,只是看着她,唇畔笑容犹在,形容懒散的眼神之下却有着不易察觉的警惕。重姒却仿佛并未察觉,只是加深了笑容,她一勾手指,一道红色的绫罗便疾射而出,缠住了杨榆的腰,杨榆笑笑并未挣扎,而是由着重姒将他也带到了假山之上。 他倒要看看,这个少祭司要做什么。 “坐呀。”重姒看着杨榆从善如流地在自己身侧坐下,忽然笑嘻嘻地凑上了前,她额角的玉色小角莹润小巧,衬得肤色如玉,重姒五官本就秀致,却在浓墨重彩的红衣的衬托下,硬生生地多出了一分妖媚,。尤其是那一双白日看来湛蓝如洗的清澈眼眸,在薄凉成辉的月光下,深如幽潭,散发出丝丝蛊惑之意。 “杨公子,你看我生得如何?” 杨榆岿然不动,莞尔一笑,赞道:“好极。” 重姒笑意加深:“如此良辰美景,真乃风月佳地,杨公子说呢?” 她左一口杨公子右一口杨公子,杨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不动声色地接下去:“姑娘真乃风雅之人,只是不知姑娘深夜在此等候杨某,究竟有何指教?” “怎么?”重姒撇撇嘴,有些委屈,“你不信我是真的要和你谈风花雪月之事?” 杨榆静静看着她,薄唇始终笑意不减。 这人的心思藏得太深,任谁也不能轻易瞧出。重姒幽幽叹了一口气,诱惑道:“杨公子是聪明之人,我不若直说。在此之前我确实是别有所图才接近你们,但我对你的仰慕也是真。我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但我们魔之一族最讲究洒脱不羁,自在逍遥。我与你有意,你也瞧我不差,不如我们就做一夜的露水夫妻,成全了小女子,你也不吃亏,如何?” ……就算在现代之中也少见这么大胆的女子,杨榆的笑不由僵了一僵,“你们魔族女子便是如此自荐枕席的吗?” “是呀,只要喜欢,怎么都好。”重姒却丝毫没有听出他话里的鄙薄,笑嘻嘻说着的同时,又往杨榆身前凑了凑。 “不妥,我不喜欢。”杨榆抵住她凑过来的额头,低低一笑,声音直惑人心,让重姒呆了一呆,也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洁白的脸颊上居然慢慢洇上了一层红晕。 杨榆其实确实有事想问,眼见这是绝佳时机,他索性就直接问了出来:“少祭司能窥天机,却也是魔族的人,此次你不帮魔尊,却反过来助我们偷取昆仑镜和玄元剑,究竟有何意图。” “……你说的没错,也许我的所作所为确实匪夷所思,令人猜疑费解,”提起正事,重姒总算及时回过神来,脸庞上也慢慢凝上了一层凝重,“但我所作所为也有私心,并非为了你们人族,而是为了魔族。我本来就想找个机会与你们说个明白,既然你现在问起,我不如直说了。” “昆仑镜可以穿梭时光,打破三界之间的封锁。魔界资源匮乏,早就对人界与天界充裕的资源眼红不已,更有千钧、极乐、幽冥、弑血、止杀五名魔尊野心膨大,妄图血洗三界,得已一统。不瞒你说,此次出发前师父得到消息,这五位魔尊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人界,更是天界。” 杨榆心中一惊,他确实想过种种可能,但没想到的是魔界大举入侵,并不只是为了昆仑镜,更为了血洗人界和天界二界。但是—— “如果魔界能一统三界,于魔界有何不好?你为何想要阻止?” “呵,天道有常,因果往复,一切又岂是你所想的这般简单,”重姒淡淡地说,她眉眼清冷,脱去那层妩媚之态,又有出尘之姿,遥不可及,“此次大劫,不仅是人界和天界之劫,更是魔界之劫!” “这五位魔尊因为一己之贪,入侵其他二界,本就已打破天道所设的平衡。若是让他们血洗二界,造下不可挽救的孽因,此果必定还会报在魔族的头上。我师父因觉不妥,连夜摆下六爻八卦之阵占卜,测得天下因此将有一大劫,血雨腥风,苍生难安,于是想要阻止他们。岂料他们认定师父妖言惑众,竟然将师父以及持反对态度的亘皇、诨天、寂地三位魔尊均囚禁起来。我因没有表态而躲过一劫。” “只是我虽然没有表态,却也是赞同我师父的观点的,”重姒叹了一口气,重新看向杨榆,“我卜术虽不如师父精纯,却也小有所得,三位魔尊带领族人入侵昆仑那晚,我费尽心血想要寻得补救之法,终于测得在这场大劫之中还存在着变数,这才根据卦象找到你们。” 杨榆听她说完,似乎并非完全信服,似笑非笑道:“如若少祭司的本事真有如此强大,居然能算出我们区区两个人类能解此劫,你不如也帮我算算,算算我何时能在修行中有所精进,如何?” 话音刚落,重姒反而笑了,她幽幽地注视着杨榆,笑容加深。半晌后凑到杨榆耳边,一对藕臂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呵气如兰:“杨公子真是爱说笑,你们并非此世中人,三千世界并行于宇宙洪荒之中,教修为尚浅的我如何算得?” 杨榆一惊,甚至顾不上他们此刻暧昧的姿势。这是他们最大的秘密,却不想这个少祭司真能看出。然而还不待他反应,重姒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心慌:“只是我虽然完全不能看透你的来历,苏公子却不同,他的命线时隐时现,与此世交叠。若我没猜错,他定是遭遇了什么,前尘往事尽忘,已经渐渐与这个世界交融,快被同化了。” “你说什么?”杨榆眼神一冷,连敷衍的笑容都不再维持,眼底更是难掩震惊,“同化是何意?可有解救之法?” “天灾降厄尚有法可渡,只是此非天灾,乃是*,”重姒意味深长地道,“怕是要让杨公子失望了。” 眼见杨榆失态至此,重姒忽然又神秘莫测地一笑:“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杨公子能接受小女子的自荐枕席,或许我能有一二建……” “你们在做什么?!”重姒话还未说完,却忽然被假山之下传来的厉斥所打断。这声音清冽幽冷,杨榆哪怕是睡着都能分辨出来,正是不知为何也来此的苏邑。心中忽然一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猛地推开快挂在他身上的重姒。只是他动作幅度之大,落在外人眼里却更显得做贼心虚。 重姒笑嘻嘻地绕着自己的长发,似乎觉得眼前发生的场景很有趣,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苏邑则冷冷地盯着他们,片刻后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杨榆原本对上他的眼神头脑就是一片空白,待看到他的笑更是不知如何反应。他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感觉,哪怕前几次濒死的时候,他也从未如此惊慌。等到苏邑转身已经走了,杨榆才终于大声喊了出来:“等等!苏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一直不吭声看戏的系统:噗—— 苏邑脚步停都没停,杨榆一急,连忙跳下去追了上去,又喊出了另一句十分经典的台词:“你听我解释!” g-0081默默地哀悼:宿主没救了,真的。 苏邑修为比杨榆不知道高出多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走路间居然用上了御风之术,杨榆愣是没能赶上。等他好不容易追到苏邑房门外,正是一喜,准备开口,却只见门被猛地关上,差点撞到他的脸。 直愣愣地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杨榆才好不容易又拾回一点智商,他敲敲门,无奈道:“苏邑,你听我解释!你开开门。” 只是不管他怎么敲门,屋内都没有一丝动静,杨榆心下越发不安,索性直接用力拍开了门,只见苏邑正合衣坐在榻上,面色清冷,双眸紧闭,仿佛是在修炼。 然而这天渊城中魔气四溢,哪里是能够让人修炼的,若是吸入一点魔气,灵气不纯事小,一不小心走火入魔道消身陨就事大了。 没想到杨榆居然直接进来了,苏邑不得已只好睁开眼,冷冷地盯着他:“你进来做什么?” 杨榆无奈地走到他面前,低声道:“苏邑,你不要生气,刚刚是……” 苏邑忽然笑了一下,笑容中不掩讥诮,反问道:“我生什么气?” 杨榆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他宁可苏邑骂他打他,或者干脆不理他,也不希望他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苏邑,”杨榆紧紧盯着他的眼,不放过其中一丝一毫的情绪,“你听我说,刚刚我和重姒什么也没发生,我只喜欢你。” “喜欢?”苏邑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唇角的笑容加深,“你是说我们两个男人?” 苏邑在这个世界接受的观念里一直没有两个男的也能在一起这样惊世骇俗的观念,杨榆忽然想起方才重姒和他说的关于苏邑快被这个世界同化的话,心中不由慌张。 “我知道你忘了系统,忘了以前的那几个世界发生的事,没关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邑生硬地打断杨榆,冷冰冰地道,“你快点回去,我就当今晚你说的话没发生过。” “你说什么?”看着苏邑这幅逃避的样子,杨榆心中不由也起了一阵怒气,他知道苏邑对他还是有一点印象的,不然他不会在初次见面时就问那样的问题,他也知道苏邑绝非他口中的这么绝情,不然那一晚…… “好,你说你想当我今晚什么话也没说过,”杨榆怒极反笑,“那七月十五那晚呢?那晚发生的事又要怎么算?苏道友也想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吗?” “你!”苏邑猝不及防地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杨榆。那晚那件事发生后,就仿佛有了一种默契一般,他们谁也没再提,没想到杨榆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提了出来。 其实哪里是什么默契,杨榆之所以一直没提那夜发生的事,是因为他看得出来苏邑不想提,他不想逼他,以为总有一天等他想起以前的事,一切都会变好。此刻提出来也是他一时失控,却没想到苏邑对此的反应居然如此之大。看着苏邑外强中干的狠绝之下隐藏着的无措和脆弱,杨榆心中一痛。 但他不想再让他逃避下去了。 “两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苏邑,这不是还是你教我的吗?”杨榆逼近一步,低声笑道,“不是你先说你喜欢我的吗?” “你胡说什么?!” 其实杨榆说完,苏邑的脑海中就隐隐闪过一幕幕画面,但是他看不清,他甚至以为那是错觉,仿佛有无数的小针扎在脑海里,头疼欲裂。一片模糊之中,他隐隐觉得杨榆不会信口开河,说的也许是对的,可是怎么会?难道真的有前世今生的说法?人死后不是神形俱散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第一眼看到杨榆时心中会那样难受?他究竟忘了什么? “苏邑!苏邑!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杨榆焦急恐慌的声音,然而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远,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 * “他这是怎么了?” “气血翻涌,走火入魔。”杨榆修为太低,所以原本留在昆仑外的明阙被重姒暗地里接了进来,为昏迷不醒的苏邑探查情况。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杨榆,明阙早就看这个人不爽,资质这么差,修为这么低,哪配跟在大师兄身边。只是眼看杨榆这几天不眠不休地一直守着苏邑,脸色比苏邑还要苍白,才不情不愿地和他说了一下大师兄的情况。 “怎么才能救醒他?” “师兄心魔缠身,只能靠他自己了。”明阙闷闷道。 “他都沉睡了半个月了,难道我们一点忙都帮不上吗?” “也不是……”眼见杨榆比自己这个正牌师弟还要着急,明阙终于有些不忍,想了想告诉他,“若是能有人入师兄的心魔境,将他唤醒也行。只是此法我也是曾经无意中在古籍里看到过,并不曾试过,不知道凶吉。” 这是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 远近的山头到处都是皑皑白雪,时间在这里仿佛都停止了,悬崖之上悬挂着晶莹的冰凌,折射着七彩的光芒。 “大师兄,小遥峰上桃花终于开了,清濑师伯门下的明悉师兄让我来喊你,一起去看桃花。”少女身穿素色道袍,撑着一把竹伞慢慢走到他打坐修炼的地方,远远的就嚷嚷了起来,好不吵闹。 睁开眼,他有些无奈:“师妹,你再这样在我修炼时随意打扰,我怕是迟早有一天会走火入魔。” 明明还有很远,少女却几步就走到了他身边,笑吟吟地扯住他胳膊:“师兄你就莫要吓我了,连掌门师父都说你天纵奇才,心性是从未见过的坚定,若是这样你就能被我吓得走火入魔,那不是平白打师父的脸吗?要我说呀,就算我们这一辈的弟子都有可能走火入魔,也就你不会了。” 她这番说词委实有些强词夺理,苏邑却忍不住笑了笑,有这个烦人的小师妹在,这修炼怕是也不可能了,只能妥协:“好好好,我这就与你去小遥峰找三师弟赏桃花。” “对了,师兄,”明婧忽然笑得诡异,“明洳师姐在山下历练回来了,掌门师父让你有时间去他那里一趟,他有话对你说。” 师父有话对自己说?苏邑愣了愣,随即有些明白过来。明洳乃是师父的独女,师父早就有意将她许配给未来的掌门,虽然从未说破过,但大家都知道他这个大师兄颇得掌门器重,若是没有意外怕便就是下一届掌门了。 虽然对明洳只有兄妹之情,但既然师父想让自己照顾她一辈子,那也未尝不可,反正自己也不会对谁动心,不如顺了师父之意。忽略心中忽然一闪而过的刺痛,苏邑随口问道:“哦?明洳回来了?何时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师兄妹们都去见她了,就你还呆在这山中不知世事地修炼,”明婧皱皱鼻子,“也不怕被明尔师兄抢了先。” 苏邑却不以为然:“若是明洳师妹有自己喜欢的人,那自然更好。”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明悉师兄怕是要等急了,”明婧说着取出自己的飞剑,御剑而飞,俏皮一笑,“大师兄,许久未与你比试,不如今天我们就比一比谁飞得更快吧!” 第六个世界(八) 这是一座坐落于昆仑山脚下的平静安宁的村庄。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只是人人都面带喜色,村中每家人家都贴着喜字,门口挂着大红灯笼,要是不知情的外人见了,还以为是全村的人要在同一天办喜事呢。杨榆拦住一名村口的老者,询问道:“这位老伯,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每户人家都喜气洋洋的?” 他穿着一身道袍,仪容不凡,老者敬畏却不掩喜色地道:“这位仙师怕不是附近的人,故而有所不知,今日不是我们有喜事,而是那昆仑仙山上的仙师们办喜事呢!前不久便有山上的仙师下来,特地送了银两来,让我们附近的村庄城镇都沾点喜气呢!” “喜事?”杨榆眉心微蹙,这里是苏邑的心魔境,不论什么事自然都会与苏邑有关,但他会有什么喜事?难道是继任了掌门?这么想着,他也就问了出来:“老伯,不知这山上的仙师们办的究竟是什么喜事?” 老人家连连摆手:“哎哟,着我们哪知道,不过是沾着点仙师们的喜气老小们一起开心开心罢了。” 既然在这里问不出什么了,杨榆一拜便要告辞,但他才走了两步却又重新折了回来:“能否告知如今乃是何年何月?是这样,我一直在深山修炼,恍然出山却不知岁月几何……” 老人不疑有他,乐呵呵地笑道:“今年是天纪八十七年啦!对了,这位仙师,你要是想知道更清楚的事,不如去昆仑山中寻一处仙城。老叟我也是年幼时曾听长辈说过,山中有一座仙城,其中仙人云集,往来如同凡人间的集市,格外热闹。但也仅仅是听说,从未真正见过。” 其实不用他说,杨榆也正正巧想到了这座城——天渊城。按照这位老人所说,如今是天纪八十七年,距当时魔族入侵昆仑的时间已然过去五十多年,但此处灵气充沛,一看便不是魔族入侵之后的模样。这样一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在这个由苏邑心魔构成的幻境中,从未发生过魔族入侵一事。 也是,成其所愿,想其所想,攻其所弱,困其所惧,方成一方心魔境。看来魔族入侵一事对苏邑影响委实太大,大到他在心魔境中选择了忘却这一事。 没有经过魔族涂炭之后的天渊城果然热闹繁华,无数修道之人在街道上行走,路边小摊云集,与凡间集市无异。只是其中往来的修士很多都穿着极剑宗的道袍,采买着各类事物,满脸的喜气。 杨榆伸手拦下其中两名极剑宗的修士,笑着询问道:“二位,在下初来此地,却见到处洋溢着喜气,不知有何喜事将临?” “这喜事可大着呢,算是我们极剑宗百年难见的大喜事都不为过,”其中一名极剑宗的弟子笑嘻嘻地回答道,“再过两日便是我们的大师兄与掌门之女成亲的日子,大家忙活着就是采买到时候要用的一应物什呢!” “什么?!”杨榆乍闻此事,猛地一惊后又是一阵难以置信,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流露出异样,干哑着嗓子问,“你们大师兄的俗家姓名,可是姓苏,单名一个邑字?” 一般修道之人只会以道号相称,倒是鲜有外人知道大师兄的俗家姓名,两个极剑宗的弟子对视了一眼,虽然有所诧异,还是点头道:“不错,那正是我们的大师兄。” 一经证实,杨榆的心猛地下沉,一直沉到黑暗的深渊。 为什么,苏邑的心魔境,为什么会是他与掌门之女的婚礼,难道…… 眼见杨榆面色突然如此之差,极剑宗的弟子犹豫地问道:“这位道友,你还好吧?” 杨榆勉强笑了一笑:“我无事,”他忽然一番手腕,从一旁的树上随意摄取一枚叶子,然后施加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再看时这已经是一片榆树叶了,将这枚叶子递向前,他低声道,“能否请二位帮一个忙,帮我将这枚榆树叶交给你们的大师兄,告诉他我午时在此处等他。” 这就能让大师兄下山?难道这片叶子有何深意不成?那弟子诧异地接过叶子:“若是大师兄不来呢?” 杨榆心中又是一痛。 若是他不来,他也只能再想办法混入极剑宗,去找他了。 极剑宗内,苏邑正坐在屋内打坐,木簪束发,布履素袍,神态悠宁平和,仿佛几日后的婚礼与他并无关系。时过正午,他突然睁开眼,淡淡道:“进来罢。” 作为极剑宗多年的大师兄,积威颇深,来人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弟子,见自己打扰了大师兄的修炼心中颇有些忐忑,但他又实在忍不住好奇,于是一边将叶子递过去说着事情,还一边偷偷地看大师兄的反应。 “那人只让你将这叶子给我?他可曾说他是谁?”苏邑不明所以地接过榆树叶,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慌乱,连带着他的手指也不易察觉地抖了一抖。 “不曾。”弟子眼见大师兄脸色不对,正要再看,忽然见大师兄淡淡地看了过来,那双眼漆黑幽然,仿佛能一眼看透所有心思。他连忙垂下眸,不敢再看。耳畔听得一声淡然温和的吩咐:“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等房间中只剩苏邑一人时,他本想放下叶子重新修炼,却鬼使神差地无法放下,愣愣盯着叶子看了良久,忽然觉得这片小小的叶子仿若千钧,不仅仅是拿在他的手上,更像是压在了他的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榆树叶,那人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吗?为何他那么笃定自己看到这片叶子就会去见他?为什么,这么难受这么心慌…… 入夜,杨榆静静站在街角,他神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散漫,唇角挂着惯常的笑。但只有和他心灵相通的系统知道,越是接近子时,他的心中就越是紧张难安。 月上中天,街道上行人稀少,淡淡的月光洒在这座由修士组成的城上,柔和而又安详。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杨榆极力忽略心中的失落,终于放弃了无望的等待,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晚,谁知就在这时,街道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素衣布履,身负灵剑,明明可以用飞剑飞来,他偏偏要走过来。脚下的路明明很短,却一下子又变得很长。杨榆从未体会过如此喜悦的心情,这种好似失而复得的喜悦,能一瞬就将所有的孤独落寞淹没。 “苏邑!” “杨榆?你怎么来了?”来人在杨榆面前站定,清隽的五官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模糊,他定定看着杨榆,漆黑的眸子宛如一汪深潭,将所有的情绪都悉数掩藏,闪烁着一抹若有所思。 眼见苏邑还记得自己,杨榆大大松了一口气,急声道:“苏邑,你听我说,这里是心魔境,你已经昏睡了半个月了,如今外面没有你在,重姒也只能按兵不动,还有很多事要等着你去做呢……” “我知道,”苏邑打断他,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知道这里是心魔境,但我不想出去。” “你说什么?!”有一瞬间,杨榆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说,留在这里很好。这里有极剑宗,有师弟师妹,有师父和各位长老,”苏邑笑容加深,“甚至还将有一个温婉体贴的妻子,我为什么要离开?” 杨榆松开自己抓着他肩膀的手,后退了一步站定。夜风冷冰冰地刮过,连月光也一下子变得冰凉苍白起来。 “你真是这么想的?” “没错。” “哪怕身陨道消,你也要留在这里?”杨榆忽然笑了,“你以为我会信吗?” “跟你走有什么好?那个世界有什么好?醒过来后,我能得到什么?是一个安详平静的极剑宗?还是能够光明正大地公诸于世的伴侣?”苏邑讥诮道。 杨榆摇头叹了一口气,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得身后一阵疾风,他堪堪偏过头,只见一道剑气擦过他直取苏邑的面门! 苏邑笑容不变,十分平静地躲过了这道剑气。杨榆仿佛猜到了什么似的,缓缓扭头,果然看到他的身后正站着另一个苏邑。 他还是来了。 苏邑看了他一眼,剑直指对面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冷然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苏邑”好像听到了十分好笑的笑话,他悠然道,“我当然是苏邑了,苏邑,我就是你啊。” 苏邑淡淡地看着他,那个“苏邑”见他这副模样,忽然有一丝丝的慌神,他想了想,重新笑道:“你为什么不信呢?苏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何必要分什么彼此呢?” 苏邑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慢悠悠地蛊惑道:“你在怕什么呢?这里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没出现,你所有的师弟师妹都安好无恙,你的师父要将他的独女许配给你,甚至在半年后,他将会把这极剑宗掌教之位传给你,这一切本来就该如此发生,不是吗?” 苏邑忽然淡淡笑了,他极其留恋地看了一眼远处连绵不绝的昆仑山脉,那上面有他至亲的师尊,有他可爱的师弟师妹们。 但是这些都不属于他。 他都想起来了,那片树叶,那一个沉重的名字,那一片荒芜的废墟。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男人,正好对上一双沉静的眼,心中忽然不受控制地一跳……有这个男人在的那个世界,才是他本该回去的世界。 “苏邑”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这一切仿佛被定格成一幕画面,然后四分五裂。 苏邑是醒过来了,但是杨榆却又不得不陷入昏迷。他没想到使用古术进入别人的心魔境居然会耗费如此大的灵力和元气。一从苏邑的心魔中脱离出来,他便陷入了无止境的昏睡。 这一睡就是三天,算一算,他们已经耽搁了快二十天了。 睁开眼的第一眼,杨榆就看到了待在自己房间里的苏邑,苏邑想必是一直守着他,明明是个修为不错的修士,居然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他心中一宽,正要喊他,却忽然想起在心魔境中看到的那一幕幕—— 苏邑,想要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里,迎娶他的师妹。 就像在炭火上忽然浇了一盆冰水,跳动的心突然沉寂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片黑暗,踽踽独行,任由无尽的孤寂将他淹没。 大概是他的目光惊动了苏邑,苏邑动了动,慢慢坐直了,下一瞬,杨榆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既然我们都醒了,就快点去取昆仑镜和玄元剑吧。” 虽然失望,但他还寄希望于最后一个东西身上——系统商店里的忆真丸。只要这样过下去,多触发一些支线,积分很快就能凑满了,不是吗? 苏邑皱皱眉,他察觉出了杨榆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踌躇了下,他并不如杨榆所设想的那样走了出去,而是走到了床边,微微前倾,垂下眼,很认真地开口道:“我不喜欢明洳师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但是说出口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艰难,甚至隐隐松了口气,微微抬起眼,看到杨榆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然后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嗯。” 苏邑很难得地迟疑了下,抿了抿唇,淡淡道:“早在很久之前,师父便将明洳师妹许配给了我,我对她确实没有其他心思,只是因为这是师父的心愿,而我又没有对谁动过心,便默认了……师父生前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能看到我们大婚……是我逃避了,构造出一个安好无损的心魔境,沉溺在那样的安逸,我只是……我只是舍不得……” 杨榆唇畔隐隐有了一丝笑意,他故意板起脸,还是那样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苏邑又干巴巴地道:“……这三日里我想了很多,看到你躺在这里,毫无生机,我总是担心你醒不过来……我……” “嗯。” 苏邑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愣愣地站了一会,不知道想到了哪里,涩然道:“其实重姒在魔族之中已经算是心性纯良的存在了,我虽然厌恶魔族,却也不是那种黑白不分的,你若是喜欢,也未尝……” 杨榆:“嗯。” ……不对! “嗯?!” 第44章 回收 昆仑镜还在天渊城放着,如今魔界掌权的五位魔尊,只有千钧留在魔界坐镇,其他四位魔尊均已来到人界,他们想要通过昆仑镜打开人界和天界的大门,但却一直不得其法。 “幽冥提议在人界寻找知道开启昆仑镜的方法的修士,其他三位魔尊也已赞同。先前他们一直在想办法开启昆仑镜,这才安于这天渊城之中,如今怕是要大开杀戒了,”重姒一回来便带回这个消息,她打量了下杨榆,道,“我们已经拖了这么多天了,你二人的伤势也已大好,如果没有意外,明天你们就要动身前去极剑宗旧址。” “去那里干嘛?难道昆仑镜又被他们送回极剑宗了?” “不是,昆仑镜被严加看守,难以接近,我们先去极剑宗寻回玄元剑,”重姒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苏邑,说道,“打开昆仑镜的方法就在玄元剑上。” 杨榆和明阙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苏邑,苏邑淡淡点了点头:“……不错,先前一直没说,师尊临终前确实叮嘱过,玄元剑上有着开启昆仑镜的方法。” 重姒要留在城主府之中牵制四位魔尊,以防他们起疑。修整了一日,杨榆和苏邑明阙师兄弟第二日就在重姒的帮助下出了天渊城,昆仑山势陡峭,而他们为了防止灵力外泄被魔族发现,不能使用法术,只能如寻常人一般徒手登山。这样一直到正午,也才翻过第一座山峰,以这个速度走下去,怕是要第三天才能到达极剑宗。 找到一处小溪,在溪边坐下,掏出重姒为他们准备的干粮沉默地吃了起来,期间没人开口,明阙一直都心事重重的样子,而苏邑和杨榆也不是话多之人。吃完干粮又就着小溪洗了把脸,正要再次出发,林子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三人面色同时一变,躲到一旁的灌木丛中,不一会不远处出现五个人。这五人五官精致,长得十分漂亮,额前长着的角表明了他们的魔族身份。 他们显然经过了一番跋涉,风尘仆仆而又形容疲倦,走到了方才杨榆他们坐过的地方,用皮囊舀了水喝下去,又将水囊装满水,就要继续赶路。这里离天渊城不远了,赶一赶就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天渊城,这次的任务没完成不说,还折掉了两个同族,得赶快回去将极剑宗还有活口这件事禀报上去。虽然不是同一个门派的,但面对人族,所有魔族都是同仇敌忾。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离开的时候,走在最后的一名魔族青年忽然喊住了前面的人:“等等,这里有生人的气息。” 同一个队的另一个魔族人嗤笑一声,他们连赶了两天路,早已疲惫不堪,脾气也比寻常更为暴躁,“又是你这小子,这一路就你事最多,草木皆兵……”他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了,瞪大了眼倒了下去,胸口上由剑气打穿的洞汩汩往外流着血。他临死都不甘,都快到天渊城了,怎么会毫无防备地就死了。 “谁?!”其他四名魔族人被同伴突如其来的死亡惊到了,他们连忙背靠背围成一个圈,警惕着不知道来自何方的敌人。 然而苏邑一击得手之后,已经立即和杨榆还有明阙二人遁地逃开了。待离得足够远之后才停下,感受着身后空中的灵气波动,他们不得不蹚着小溪又跑了一段路才停下。 “师兄,他们为什么会从山中出来。”等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明阙忽然问道。 苏邑皱了皱眉,刚刚那群魔族人过来的方向分明是极剑宗,难道魔尊也知道了玄元剑?他抬眼朝远处看了看,看到远处昆仑山巅白雪皑皑,而就在那里,是曾经的极剑宗。 摇摇头,正要开口让大家继续赶路,杨榆忽然“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苏邑面色陡然一变,过去扶起杨榆,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宇间缠绕着丝丝黑气。 “糟了,”明阙大叫一声,“他这是魔气缠身的现象。” “他修为太低,而此处魔气又太重,”苏邑冷静地坐到杨榆身后,将双手按在杨榆后背,“我为他驱除体内魔气,师弟,你替师兄护法!” 其实现在把杨榆丢在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明阙张了张嘴,又觉得如果这样做的话,和那群魔族也就没什么两样了,而且,看师兄这般紧张的模样…… 算了,明阙叹了口气,明知如果苏邑运功,有很大的可能将会引来方才遇到的那几个魔族之人,却也不能阻止,只能提起十二分的精力警惕四周。 而就在这时,杨榆睁开眼,却出现在了久违的由他精神粒子构成的小屋子里。一只小黑猫轻盈地从角落里跳到了他面前,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像幽灵一样盯着他。 “系统?”杨榆四下看了看,不解,“我怎么在这里了?” 黑猫坐下来,伸出爪子十分优雅地舔了舔,又抹了抹脸:“喵——” 杨榆:“……”他回想了想,记得自己难以忍受魔气,强撑着跟着苏邑师兄弟,后来终于还是受不住倒下了。 “其实,我把你弄过来是有事情要和你说的,”黑猫放下爪子,后跳了一步,估摸着杨榆是不能够到它的,才幽幽地说,“宿主,我才得到的消息,苏邑的系统s-0037已经被回收了。” 杨榆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这个消息,然后才冷着脸道:“什么意思?” “苏邑他……不能再穿越了,”系统看着杨榆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这个项目恐怕要临时结束了,宿主,你可以选择是留在这个世界还是回二十一世纪。” 杨榆问:“苏邑是不是不能回去了?” “是的。” “那我回去有什么意思,他在哪我也就会在哪,”杨榆淡淡道,就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平静,“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会突发这样的事情。” “这件事要从上个世界说起了,”g-0081慢吞吞地说,“上个世界苏邑临死的时候,我们公司的程序遭到了黑客的侵袭,s-0037程序混乱,十分严重,它启动了应急系统,把苏邑送到这个世界后就陷入了沉睡,后来一直再未醒来,而苏邑也就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 “因为那次黑客攻击,我们也和公司的程序员断开了联系,我直到前不久才重新恢复联系,而s-0037却因为程序完全被破坏,不能修复,不得不被回收。” 杨榆沉默片刻,问道:“s-0037被破坏,苏邑有影响吗?” “……有,苏邑的精神粒子完全被打乱,不少还丢失了,”系统干巴巴地说,“因为不是我们将他记忆封存的原因,恐怕吃了忆真丸也没用……” 它话音落下,却不见反应,只见杨榆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脸上一片阴影,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它抖了抖身上的毛,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我知道了。” “……啊?”就这样? “我想见一下你们的程序师。” * 杨榆感受到一股纯净的灵力在自己体内缓缓流淌,顺着经脉,将混入体内的魔气夹带而出。背后贴着一双手,有些凉,还有些颤抖。他没有睁开眼,忽然反手一把抓住身后人的手腕,一用劲,趁其毫无防备之下将其带入怀中,十分用力地抱住了。 苏邑一愣,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明阙,见其并没有看向这边,才微微松了口气。他挣扎了下,却没想到反被杨榆抱得更紧了。 “别动……”杨榆低声道,“让我抱一会。” 苏邑抬起头,看到杨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他的眼里似乎深埋了很多情绪,汹涌澎湃,让他推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停住了,心也狠狠地颤了颤。 “苏邑,”杨榆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苏邑的眼,低低地唤道,“苏邑——” 不远处的明阙觉得自己都快僵硬成一根木头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的一片树叶看着,好像能在上面看出一朵花儿来,第一次恨自己耳力这么好。 早就觉得师兄对那个男的不一样了,不过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块的? 两个男的也能在一块吗?要是师父在肯定会骂师兄的,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在的话师兄也许就不会这么早下山,也就遇不到那个男的了…… 这天夜里,杨榆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一个简单的院子里,苏邑形削骨瘦,静静地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袍,风一吹仿佛就会倒下。 这是上一个世界的情景,杨榆记了起来,这是他上一个世界里住的地方。只是苏邑比他印象中的还要瘦,他不仅瘦,而且两鬓微霜。 苏邑在他的屋前站了许久,一直到暮色四合,才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还是他走的时候的模样,一桌一椅,还有桌上的那一盏茶。 苏邑走进空荡荡的屋子,在桌边坐下,杨榆这才注意到他端进来了一碗面。苏邑将面条放在了桌上,目光却凝视着地上,分外柔和,却又夹杂着几分恨与凄凉。杨榆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到地上落着一把匕首,匕首旁刻着两个字——等我。 那“我”字才刻了一半,像是急匆匆地落下的。 “七年零三十一天了。”苏邑嗓音微哑,说着吃了一口面条,就再也吃不下了,他捂着胸口十分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抹暗红的血从他指缝流了出来。 “我曾答应过你,每天都陪你过生日,你看我做到了,”他又吃了一口面,声音低低的,也不知道是和谁说的,“你说让我等你,我就不去找你,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苏邑蹒跚着走了,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踽踽独行,孤寂而又凄凉。 他坐到了院子里的桃树下,看着对面空荡荡的石凳,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唇畔缓缓露出一抹笑,宁静又悠长。 他趴在了石桌上,缓缓睡着了,带着那个安详的笑,再也没醒过来。 杨榆猛地睁开眼,夜风吹过,他才察觉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流满了泪。 第45章 反水 极剑宗传承上千年,立于昆仑之巅,这里的雪终年不化,然而物是人非,雪犹在,曾经人才济济的一代大宗,如今却只剩一片荒凉废墟。 两根白玉砌成的柱子顶着匾额立在山道两旁,形成一道拱形山门,上面刻着“极剑宗”三个大字,遒劲有力,气势磅礴,就像是曾经的极剑宗一样恢宏。 苏邑默然地站在宗门之下,看着眼前悄寂无声的建筑,眼里情绪纷杂,却又转眼湮于沉寂。杨榆站在他身后,不上前去打扰他,他的背影看着倔强又苍凉,然而却就是这样单薄的身体,却要在极剑宗被灭之后,背负起这个庞然大宗曾经有的兴荣。 “谁?!”看似沉浸在缅怀之中的苏邑突然大喝一声,与此同时以手捏诀,背后的剑出鞘疾飞,冲向一旁的巨石之后。 “铛”的一声,飞剑被挡了回来,随即有两个妙龄少女互相扶持着从巨石后面转了出来,面上似喜似悲。 “大师兄!是我们!” “明洳、明婧!”苏邑一愣,当看清来人之后淡漠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喜色。 “大师兄!”明洳哆嗦着唇,她再怎么坚强也是女孩子,父亲惨死、宗门突变,这一切打击之下带来毁天灭地的绝望,终于在看到熟悉的人的此刻压抑不住,从心底喷薄而出。她跑到苏邑面前,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拽着他的袖子哭得像个孩子,“大……师兄……我不过下山游历了几天,为什么,为什么回来之后爹爹就没了……” 苏邑想起掌门惨死的模样,心下悲然,蹲下身环住少女的单薄纤细的肩。他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一遍一遍地轻拍着少女的肩。 明婧心中也不好过,但她到底不如明洳那般依赖极剑宗,眼看明洳有师兄安慰,她放下了心,打量起另外两人来。 “明……阙师弟?” 明阙也把目光从大师兄那边收回来,浅浅笑了笑:“明婧师姐,没想到你也还活着。” 明婧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修为太低,长得倒是还不错,“这人是?” “哦,他是大师兄的朋友,杨榆。”眼看杨榆注意力全在苏邑那边,明阙叹了口气,替他介绍道。 大师兄的朋友?明婧又忍不住打量了一番杨榆,却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故人再遇,自然感慨颇多,只是到底都是曾经的天之骄子,心性坚韧非同常人。明洳发泄够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十分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苏邑这才有机会向她们询问:“二位师妹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有发现什么不同?” “我们是四天前回到宗门的,”明洳擦干眼泪,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当时正好遇到一群魔族人,我和婧儿师妹合力杀了一个,寡不敌众,逃开之后就偷偷躲起来了。因为我们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而且那日和魔族之人打斗婧儿师妹受了伤,就一直待在这。” 魔族人?苏邑蹙眉沉思,回头看向杨榆,杨榆对他点了点头,“看来,那日我们遇到的那几个魔族之人恐怕就是从这里回去的。” “魔族为何要再来这里?”虽然是问句,但答案他们心里都已经清楚。果然,杨榆淡淡道:“恐怕是为了玄元剑,你还记得玄元剑在哪吗?” “自然记得,师父临终前告诉我,玄元剑藏在藏经阁的地下暗室里,此物藏得隐秘,除了掌门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有它的存在。”却不知道魔族之人是如何知晓的。 魔族之人是怎么知道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去看看玄元剑是否还在。苏邑领着其他人走向藏经阁,其中明洳跟得最紧,亦步亦趋的,像是生怕他会把她丢下一样。 明洳从小作为掌门的掌上明珠,顺风顺水地长大,虽说心性坚韧,但到底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此次事变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她一直都在茫然无措之中。看到苏邑之后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眼中的依赖之情浓得谁都能看出。 一路上无人说话,气氛难免显得沉重,明婧想了想,开口笑道:“大师兄,掌门师父生前便想要将明洳师姐许配给你,如今虽然掌门已逝,但婚约犹在,你打算何时与师姐成亲呀?” 杨榆身形顿了一顿,面上却是如常,除了走在他身侧的明阙之外,没有人注意得到。苏邑垂着眼,仿佛没有看到身畔传来少女的期待的眼神,淡淡道:“如今宗门有难,师父尸骨无存,成亲之事还待以后再议。” 其实苏邑谁都没有说,师父临终前除了将玄元剑交给他,还把明洳也托付给了他,只是若是从前,他娶了明洳也没什么,还不会有负师父之托,然而如今…… 想起知道杨榆不顾自己性命潜入他的心魔境时心中的感动,想起那三日看到杨榆昏迷不醒时的惶恐和焦灼…… 既然已经决定为了那个人,人伦常理尚可弃之不顾,那这口头婚约自然也不能如约了。只是如今时期特殊,明洳在遭逢大难之后十分脆弱,就算要说清楚,也得等她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再说。 极剑宗的藏经阁里有无数部道经心法,宛如星辰,若是在从前,寻常弟子根本不得进入。但如今极剑宗破败,里面的典藏也早被魔宗之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看着眼前一片焦土,几个极剑宗明字辈的弟子均是心下怆然,苏邑作为大师兄,不得不收敛起情绪,十分镇定地找寻着方位,然后将其上的枯木全部搬开,下面露出一方烧了一半的沉木桌。推着桌子顺时针转了一圈,桌角处的地面上露出一个入口,约莫一人大小。 苏邑率先从入口进去,明洳明婧明阙紧随其后,杨榆最后一个,当他们进去之后,入口处重新封了起来。 只是入口虽然封了起来,地道里两旁的夜明珠却把里面照得亮堂堂的。这是个人工打磨的地道,十分宽敞,墙壁光滑,上面甚至还刻着一些壁画。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一个地道,”明洳紧紧跟着苏邑,她现在像是把苏邑当成了主心骨一般,一步也不肯远离,“以前从来没听爹爹说过。” “我也是在最后才听师父说起。”苏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他十分小心地领着众人往前走,谁知一路都十分安全,并无暗器机关。这样约莫走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地道到了尽头。只是地道的尽头却是一堵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怎么回事?!”明洳焦急地抓住苏邑的袖子,“难道说玄元剑已经被魔族的人拿走了?”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杨榆这时走上了前,他以前见过很多机关。端详片刻,伸手在墙壁上敲了敲,最后在某个地方轻轻一按,只见墙面上豁然开了一个小口,里面有个拉环,他再一拉,墙壁向两边滑去,露出一个暗槽,而槽内放着一把精致的剑。 玄元剑! 苏邑平静淡然的脸上也露出了一分喜色,他看向杨榆正要说话,却只见杨榆面色陡然一变,扑向他把他按在墙壁上。苏邑听到杨榆发出的一声闷哼,鼻尖溢来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顿时觉得自己整个心脏都停掉了。 “明婧师姐!” 耳边听得明阙呼喊,苏邑面沉如水,扶着杨榆,绕过他的肩膀看去。原来方才就在玄元剑出现的那一瞬,明婧突然反水,摸出一把匕首射向他,却被杨榆挡了下来,而明婧一击即中之后立刻拿起玄元剑,向入口冲去。 明阙反应迅速,已经跟着追了过去,而明洳却愣在原地。杨榆推了苏邑一把,勾一勾唇角,露出他熟悉的笑,“你师弟打不过的,快去追。” “我会回来的,你在这里等我。”苏邑深深地看了杨榆一眼,扶他坐下,然后也向着明婧离开的方向追去。明洳咬了咬唇,一跺脚也跟上了苏邑。 “喵~”待众人都离开之后,杨榆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只黑猫。杨榆瞥了它一眼,“你怎么突然出来了?有事么?” 【s-0037的回收已经做完了,苏邑这个个体将不再受我们的控制和影响。至于那天你向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们老大说可以接受。从现在起我可以无条件地提供给你我们星球的药品和食物,并且在你完成你的事情之后,将也会把我——g-0081回收。】 “喵!”黑猫十分委屈地瞪着杨榆:【从现在起,一直到被回收之前,劳资都要留在外面!劳资要好好看风景!你别想抛弃劳资!】 好聒噪,杨榆叹了口气,反手握住插在肩上的匕首,轻声道:“有止血的药吗?” 第46章 救援 一直等了很久,苏邑他们也没回来。m-871星球药物的效果很好,肩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只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还是有些虚弱,杨榆扶着墙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 如果苏邑他们遇到敌手,他现在这副样子出去只能添乱,但是不亲眼去看看,心下十分放不下。 “喵~”黑猫优雅地走过来蹭了蹭他的腿,杨榆低下头,心中一动。 约莫一刻之后,脑海里就响起系统机械的声音:“附近没人,他们留下的气息已经很淡了,”说完,它又幸灾乐祸地加了一句,“说不定他们已经拿到玄元剑回去了,都忘了你还在这了。” 不会的,苏邑说会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出什么事了吗?。杨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狭长的眼眸微眯,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却不由让人心生寒意。 系统蹦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杨榆,它已经很久没在杨榆脸上看到这幅表情了,甚至觉得有些怀念。 “你能找到他们吗?” “应该……没问题吧……”如果这猫鼻子没问题的话。 “带路。” 四周都是洁白晶莹的冰凌,晚风呼啸着从耳旁刮过,杨榆跟着系统慢慢往前走着,方才地道里大概是有什么隔绝的阵法,气温倒是十分正常,但是出来之后却只能面对这冰天雪地。大概是受了伤的原因,而且太阳西下,现在比来时要冷上许多,杨榆打了个哆嗦,觉得手脚冰凉,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 但是他一想起从前的苏邑,就是生活在这样四季如冬的世外之地,倒又不是那么觉得冷了。 黑猫翻过一座雪丘,雪层下面隐隐露出飞檐的一角,显然是已然成为废墟的极剑宗的某一建筑。世事无常,无上的煊赫也不过在弹指刹那间便归为尘土,掩埋在这冰雪之中,若是此间事了,再过个百载千载,又还有谁能记得曾经的极剑宗? 这世间花开花落,风云变幻,万千荣辱不过过眼云烟,所能把握的,不过是当下而已。如果苏邑再也想不起从前的事,没关系,他就在这里陪他。他在哪,他就在哪。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抵得上世间的所有了。 心下感悟,灵台突然通明起来,杨榆只觉一股细细的暖流在小腹里的丹田之中缓缓汇聚,然后流向四肢百骸。此时若是能打坐修炼,修为必定会一日千里,但他一分一秒都等不了。趁着这顿悟来的灵力使四肢暖和轻盈,他一把提起身前的黑猫,掐诀御风而起。 “我带着你走,你指路。” 系统边走边嗅,幸亏它对苏邑的味道还有印象,这才能凭借快要消散的气味找到一处山洞。 山洞里有很强的魔气,修道者吸取的是天地间至清至纯之气,故而对邪魔之气很是敏感。身体的不适却比不上心中的不适,杨榆隐藏在山洞外的灌木丛中,暗暗思索。苏邑一行应当是被魔族人抓起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否还活着。但就算他们活着,苏邑几人修为都比他高,连他们都敌不过,更何谈自己一人。 杨榆脑袋飞速地转着,目光慢慢落在了手中的黑猫身上,顺了顺它的毛,温柔地笑了起来,“我记得没错,你是不会死亡的,对吧?” 系统:…… 莫戾是血影踪的一名内门弟子,也是魔宗之中天赋极为出众的弟子之一,十分受极乐魔尊的看好青睐。此次他领了一个十分机密的任务,费尽心机才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并且还抓到了三名极剑宗的漏网之鱼,心中十分自得。 若是按照他的性子,定是一刻都在这山上待不下去,要快点回去邀功的,但是和三名极剑宗的弟子打的时候,他和荆澜都受了不小的伤,而且天色已晚,山中野兽颇多,为防有不测,不得不在这山上歇息一晚。 昆仑山作为曾经极剑宗的宗址,灵气十分充裕,虽然山下被压境的魔族影响,已经几乎全是魔气了,但山上的魔气却十分稀薄。正如修道之人反感魔气一般,魔族之人也极为厌恶灵气,没有足够的魔气,身上的伤口几乎完全不见愈合之势。 “在这待一晚,未免夜长梦多,明日一早必须得负伤赶路。”简短地下了指示,荆澜和成溟立刻应下,莫戾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安排今夜守夜的人,却猛然大喝一声:“谁?!” 荆澜和成溟下意识就握紧了身边的武器,却只听“喵”的一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从入口石壁处探了进来。 “黑猫?这里怎么会有黑猫?”莫戾松了一口气,只是他行事向来谨慎稳妥,想了想,他还是不放心地吩咐道,“阿溟,你去看看,别离开太远。” 成溟应了一声,没有反对,莫戾和荆澜都受了不轻的剑伤,也只有他才能自由活动。这群牛鼻子看着年纪小,剑法法术还是很厉害的,若不是因为荆澜扮作她们那边的人做内应,怕是根本抢不到玄元剑。 他站起身,刚想往门口走去,却只见那只黑猫不跑,反而十分大胆地跳了进来,成溟一愣,总觉得对付这一只小猫用魔力施展法术太浪费了,此处魔气本来就不足。所以他打算直接捉,哪知道那只黑猫一下子钻到了荆澜的裙子之下,只余半个脑袋露在外面,轻轻地喊了一声“喵~” 这就很尴尬了…… 荆澜“噗嗤”一声笑出来,把这只突然出现的□□拎出来:“好了好了,不过是一只没有灵识小猫,你们也别太大惊小怪的了。” 女孩子看到小动物都会有些喜欢,更何况这只黑猫瑟缩的样子十分惹人心疼,荆澜忍不住逗了逗它。莫戾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荆澜说的没错,谨慎是好事,但太过了就有些伤神了。他取出干粮,正要分给其他两人,却只见那只黑猫看到干粮两只眼睛都亮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围着干粮嗅了两下,然后又十分恹恹地跑回了荆澜身边。 荆澜忍不住笑了:“小东西,那是我们魔族的肉干,你肯定不爱吃。来,喝点水吧。” 黑猫看着魔族少女倒在手心的清水,犹豫了下,还是跑上前舔了两口。 吃过晚饭,先是莫戾值夜,荆澜和成溟挨在一起睡了,没过多久,莫戾觉得十分困倦,他觉得大概是自己受了伤身体虚弱的原因。他强撑着到成溟身边,想要把他唤醒替自己的班,谁知摇了成溟两下,成溟也没醒,而他就这样趴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不愧是高科技星球发明的催眠药,药效连身强体健的魔族人都抗不过。魔族人一昏睡过去,杨榆就在系统的通知下赶紧进了山洞。他绕过睡得七倒八歪的三个魔族人,听到系统喊他:【在我这里。】 杨榆立刻又往山洞里走了两步,只见里面曲曲折折,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矮洞,而一双绿莹莹的猫眼就在那洞里盯着他看。杨榆毫不犹豫地低身探进去,修道之人耳目总是比常人来得清晰许多,就着微弱的光线,他还是看清了苏邑三人都已昏迷过去,被五花大绑地扔在里面。 把他们都背出去显然太费力,而且很危险。杨榆先替苏邑解开绳索,握住他手腕,向他体内输入一股灵力探察他体内情况。所幸苏邑受伤不重,杨榆松了一口气,控制灵力在他体内流了一圈,只见他缓缓睁开了眼。 “……杨榆?”苏邑看清他,忽然虚弱地笑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杨榆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哑,嗓子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直勉强压下的恐慌终于无所顾忌地浮上心头,猛然一把抱住苏邑,紧紧的,像是生怕他消失一样。苏邑愣了愣,才缓缓回抱住他,手心湿冷,他这才发现他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杨榆终于明白,经历了那么多次聚聚合合,与漫长无光的等待,他这辈子都再也忍受不了分离。 第47章 弱水 莫戾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身上的经脉已经尽数被封,并且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他阴沉着脸抬头扫了眼四周,发现先前被抓的那几人都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修士,肩上蹲着那只黑猫。 黑猫! 如此一来就解释得通了,想必那时候这只黑猫凑过去闻他们的干粮,趁机把令人昏迷的药物洒在了上面,只是不知什么药,居然无色无味,并且能使他们都昏过去。 “师兄,他们醒了。”看着年纪最小的那个极剑宗道士最先发现他的动静,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剑,神色复杂地看过来,一边喊道。 被他唤作师兄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道士,身上也穿着极剑宗道袍,修为是这里面最高的。先前和他们打架时,就是这个人分别刺了他和荆澜一剑,所以才这么记忆犹新。 苏邑没有抬头,只低低应了一声。其实莫戾一醒他就发现了,因为他加在这人身上的禁制受到了冲击,不仅是这个魔族人醒了,山洞里塞着的那两人也醒了,只是他们哑穴也被封起来了,说不了话。 那时候他们追着明婧出来,遇上两名魔族人,打了起来,他们才发现明婧是假的,由一个魔族女的变幻而成,只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把灵力也模仿的极像的,居然蒙骗过了他们所有人。假明婧在先前就在他们身上放了一种蛊虫,这种蛊虫在寻常时无影响,但只要他们使用灵力,会渐渐变得十分疲乏,并且经脉中的灵力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滞涩浑浊。 他们就是因为这种蛊虫才会在打斗时不敌对方,被捉起来的。苏邑自忖与明阙二人还好,只是明洳似乎是有些被惊吓狠了,从苏醒过来后就一直呆呆地坐在那,一句话也不说,似乎还沉浸在先前的恐惧之中,没有缓得过来。 苏邑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虽是不想承认与明洳的婚约,但她如今这副模样,是万万不能把她抛下的。把明洳安抚下来之后,这才揉揉额角,打起精神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一直靠在他身后墙上的杨榆,勉强笑了笑。 杨榆凑过来轻轻摸了摸他头发,然后走向莫戾。他摸过的地方暖暖的,像是能一直暖到心里,苏邑抿着唇,跟着他走了过去。 莫戾看着这两个男修都走了过来,却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成者为王败者寇,他如今已经是阶下囚,想说什么都由不得他,对方没有把他杀了而是困了起来,显然是因为他还有存在的价值,只要还有价值,那就有交易的筹码。 “把玄元剑交出来,你在这给我们,你们背后之人也不会知道。” 杨榆一开口便是直奔主题。莫戾有些得意地眯了眯眼,十分悠然地道:“玄元剑被我藏起来了。”他天生小心谨慎,先前歇下时他将玄元剑藏入额角的犀魔角之中,怕的就是遇上这样的情况,好多一分筹码。 魔族额角的角叫做犀魔角,而只有高等魔族的犀魔角之中才有芥子乾坤的空间,这一点连普通魔族都不知道,他不怕这些小道士知道。 苏邑上前一步,冷冰冰地道:“你们此次上山便是冲着玄元剑而来,你们是怎么知道玄元剑的?” 莫戾笑了笑,一点也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杨榆也微微笑了,他笑起来唇角上扬,却会让人遍体发寒,那种仿佛被毒蛇缠上的滋味,就算是魔族人也觉得不好受。 杨榆俯下身,造成了一种空间上的压迫感,他盯着莫戾,慢慢吐出三个字:“大、祭、司。” 莫戾瞳孔一缩,这细微的反应没逃得出杨榆与苏邑的眼睛,杨榆嗤笑一声,直起了身子。 这个魔族少年的定力还是不够呀。 莫戾舔了舔唇,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哑着嗓子问:“我的同伴呢?你放了我们,我就把你想知道的事告诉你。” 苏邑眉毛一横,正要说话,杨榆却将他拦了下来,笑道:“听起来似乎不错。” 苏邑沉默地扫了一眼他们,没再说话。 莫戾想了想,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少高等魔族都知道:“三位魔尊将少祭司大人带出来,其实暗地里是挟持了少祭司大人。大祭司在将占卜得的一切都和魔尊们说了,为的就是让他们放过少祭司一命,不过少祭司至今仍不知情。” “你们大祭司占卜出了什么?” 莫戾犹豫了下,杨榆微微笑着道,“你交易的诚意似乎不太大呀。”莫戾皱着眉,想这些事以后他们迟早会知道,还是说了:“玄元剑、昆仑镜,至阳之血,天界大门便会大开。” 问到了想问的,其实答案和他们猜的也□□不离十,只是大祭司到底比少祭司高出一筹,算到了使用昆仑镜还需要至阳之血。杨榆看了眼苏邑,就见苏邑终于忍不住了,恨恨地问:“说了这么多,玄元剑呢?” “你们先用心魔起誓,会放我们离开。” 杨榆一行回到天渊城外后便有少祭司派来的人来接他们,少祭司如今已经借口住得不舒服搬出了城主府,就住在城内一座颇为幽静的小院之中。这自然是因为担心杨榆他们行踪败露,单独住在外面行事也方便许多。 将明洳安顿好了,重姒带着苏邑三人来到会客厅,然后抬手布下一个隔绝视听的阵法,有些兴奋地宣布:“我已经打听到昆仑镜在哪了!就在城内的祭祀坛之下,只是其上有三位魔尊布置下的禁制,恐怕不易取得。那祭祀坛下是三位魔尊新挖的密道,一共有三条,据我的卦象显示,只有中间那一条是真的,到时候恐怕需要两人走那两条假的,来牵制住魔尊,混淆视听。” 她话音才落,就听明阙轻声插嘴道:“我来走其中一条假的密道。” 苏邑面色一凝,想也不想就呵斥道:“胡闹!你修为不够,怎能一人以身犯险?!” 他对明阙是爱之深责之切,明阙忍不住笑了:“大师兄,我也不小了,你总是把我们当小孩子,一有事就把我们护在身后,但这次你护不了我们啦……这是最好的选择,你也知道的。师兄你修为最高,所以你去取昆仑镜最适合不过了。” 苏邑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意识到从小一直护在身后的师弟真的长大了,这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明阙外貌在少年与青年之间,明明还是如以前那般柔和地笑着,眉宇间的坚定却让人无法移开双眼,让他忍不住心酸的同时又感到骄傲。 “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重姒道,“苏邑你与杨榆是天命所定的变数,昆仑镜便由你们二人去取,我和你的小师弟一人走一条假的密道,来拖住魔尊。” “你?”苏邑有些迟疑,“你法力那么低……” “我法力虽低,但是我法宝多啊,”重姒眨眨眼,狡黠地笑了,“活了这么多年,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其实一切也没什么好商讨的,此事宜早不宜迟,未免多生事端。只是夜间阳气太低,魔气大盛,于是行动的时间便定在第二日早。这样大家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等天明后便会动身。 第二日一早,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几人在重姒的帮助下掩去灵力,混做普通的魔族人,十分低调地随着人流来到内城中心的祭祀坛边。重姒显然早已打听好如何开启地下密道,只见她飞快地打出一道法诀,又用匕首割破中指,挤出一滴血来,面前的地上忽然缓缓开了一道小口,几人四下看了看,见附近并无人注意,飞快地进了地道。 地道的门一关上,重姒便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的珠子,这珠子虽是黑色,却渐渐发出柔和的光,照着四周亮如白昼。几人这才打量四周,发现面前是一道看不到尽头的阶梯,一圈一圈往地底延伸过去,尽头是一片漆黑,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那里等着似的。 苏邑接过珠子,率先走在前面,他修为最高。重姒紧跟着他,接下来便是杨榆,明阙走在最后殿后。长长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只有脚步声敲击在阴冷的石面上发出的蛩音回响,一声又一声,好像一直敲在了心上。 安静和未知总是能勾起人最大的恐慌,杨榆深吸了一口气,默念了一遍道经,让自己保持灵台清明,这才觉得好受许多。就这样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在杨榆怀疑他们是不是陷入什么阵法的时候,冗长的地道总算到了头,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魔族人骨子里都有些骄傲,他们崇尚绝对实力,不屑于搞一些小动作,所以这一路走来十分顺畅。台阶的尽头便是一个十分空旷的大厅,这应当是昆仑山腹之中某一处天然溶洞,上面悬挂着许多钟乳石,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水,明珠的光照去十分漂亮。 “好了,这便是岔路口了,”重姒示意他们看向前面,那里的石壁上排列着三个洞,大小形状都差不多,却是人工打磨成的,“杨榆,你和苏邑走中间。”说着,她看了一眼明阙,明阙轻轻一笑道:“我走左边吧。” “那我便走右边,”重姒将手中黑色的珠子递给杨榆,眨眨眼,嘻嘻笑道,“这是骊珠,从骊龙颌下取到的,是不可多见的天地灵宝。骊龙属水,这个珠子带着可以使灵台清明,也许还有些其他作用,就给你们带着吧。” 也许她是算出了他们会遇到的困难,但是又不便说。杨榆接过了骊珠,真心实意地道谢道:“谢谢了。” “无事,只是我为你们做了这么多,杨榆小哥哥要不要考虑从了我呀?”重姒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深深地看了眼杨榆,“你们可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好。”说着,她重新从犀魔角中取出两个普通的夜明珠,给了一个明阙,明阙接过后丝毫不作停留,便向左边那个石洞走去。 重姒也轻快地走向了右边的石洞,杨榆看了苏邑一眼,只见他还担忧地看着明阙的背影,不由陪他站了一会,等明阙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石洞之中,才低声道:“我们也走吧。” 苏邑回过神,又成了那个神情冷清眉宇坚毅的苏邑。 这又是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地道,杨榆举着骊珠着路,和苏邑一前一后、十分小心地往前走着。虽然感觉不到异样,但他们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只是,等到一个时辰之后,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也看不到尽头。苏邑有些怀疑地道:“我们会不会是走错了?” 杨榆其实也有些不确定,但这个时候他们除了走下去根本别无选择,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安慰道:“兴许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这样一路走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人通常都会觉得是选错了路。” “你说……会不会真正的昆仑镜在重姒选的那条路里?”苏邑说道,“她本可以留在府里,为何硬是要趟这趟浑水?” 杨榆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若是她自己便可以取得昆仑镜,又为何要拉上我们?我们和她本就在对立面,她大可选两名魔族亲信来走我们和明阙的这两条路,何必多此一举?” 苏邑想了想,微蹙的眉间渐渐松了开来,杨榆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微微垂下眼,却没有挣脱开。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石门,石门前摆着两个石质的动物,外形十分凶狠。 “是狻猊,”苏邑仔细看了看,“奇怪,这里怎么会放两具狻猊石像呢?” “狻猊喜火,”杨榆看到其中一个狻猊眼珠转了转,不由倒抽了一口气,表情凝重,缓缓道,“而且,这两具石像,恐怕是活的……” 他话音刚落,就只见那两具石像一齐扑了过来,他与苏邑两人一左一右闪开,那两具石像却都追着苏邑而去,根本不管他。 狻猊乃上古凶兽,虽然不知这两具石像是怎么才会动的,但他们的实力仍然不可小觑,苏邑灵剑出鞘,对付得十分吃力。 一击不中,狻猊一前一后地夹击着苏邑,杨榆心急,直接扑到他背后,想为他抵挡住后面那只狻猊的攻击,岂知那只笨拙的石头就在快碰到他的时候硬生生地停住了爪子,甚至夹了尾巴,十分惧怕地往后躲了躲。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两只狻猊独独怕他?杨榆心中一动,目光落在了手中的骊珠上。 原来如此,狻猊乃是龙的一子,而骊珠是从骊龙身上取下,更何况骊珠属水,狻猊属火,水火相克,难怪这石兽会怕这小小的珠子。 心中所思不过转瞬,杨榆一把将苏邑拉到身后,那两只狻猊虎视眈眈,但果真不敢靠过来了。苏邑也是聪慧之人,一见此景便立刻想通其中关键,他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由着杨榆护着他往石门挪去。 一直等石门落下,那两只狻猊被关在了外面,他们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居然如此轻易就过了这一关。 “不愧是少祭司,连我们会遇上狻猊都能算出来。”杨榆微微感叹了一声,和苏邑一起看向四周。 这是一个十分大的空间,中间有一汪深潭,潭水十分清,一眼看去却看不到底。而就在潭水的中央有一块石台,一面灰蒙蒙的镜子正放在其上。 不过是一面看着再普通不过的镜子,也没发光也没怎么样。 “昆仑镜!”苏邑的声音难掩激动之情。听到他的确认,杨榆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这面传说中和女娲石伏羲琴并名的神器,总觉得和心中所想象的落差有些大…… 苏邑已经忍不住要飞身上前了,杨榆连忙一把拉住他:“等下!” “怎么了?” “小心为上。”杨榆说。这一路走来总觉得太过轻易,不是魔尊太自大,便是他们是真有保住昆仑镜的手段。 苏邑冷静下来,便看到杨榆捡了一块石头,朝前扔了过去,却只见那石头飞到水面上空,忽然不受控制地笔直落下,“扑通”一声,沉入水底,瞬间就没了踪影。 苏邑脸色沉了下去,也捡了一块大一点的石头扔了出去,这次他用上了灵力,然而那石头在飞到一半时仍然笔直地落了下去。 他下意识看了杨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弱水,没想到这魔尊居然引来了弱水。” 弱水又名娑夷水,乃是西海凤麟洲四周的河流,一只飞鸟都难过,就算是羽毛落在水上,也会沉下去。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才能过弱水?杨榆拼命转动脑筋,然而他自从来了这个世界后一直都没有作长期留下的打算,所以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知之甚少,更何况渡过弱水的方法了。 “传说弱水乃是地府之中的黄泉之水,因故被引到阳间,”苏邑有些不确定道,“我也曾是听说,若是要渡过弱水,听说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前尘尽忘,忘掉所有牵绊,斩断所有执念。” “说起来容易,”杨榆忽然低低笑了,“就算能做到,我也不会这样做的。” 苏邑抿抿唇,他其实也不想这么做。 杨榆扭过头,突然在苏邑唇边轻轻碰了碰,苏邑一僵,面色冷清地直视前方,耳尖却慢慢红了。 “第一次见到我,是不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是的。”苏邑不由回忆起他第一次在五崂山看到杨榆的情景,那一天他始终觉得很深刻。杨榆懒懒散散地提着酒壶走到他面前,他只觉似乎曾经在哪见过这个人,心脏不受控制地狠狠缩了一下。 有个声音在心底告诉他,很危险,这个人很危险,你不能靠近。 他却还是像着了魔一样,在他身边找到了依赖与安心。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看清自己的心,似乎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而已。 “其实,你或许不信,我认识你已经有六世了。”杨榆轻轻道,他的目光第一次这样温柔,深深地凝视着苏邑。 苏邑心猛地一跳,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杨榆低笑道:“……如果那也算是轮回的话。”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你不记得我们以前发生的事了。我欠你很多,你也欠我很多,我们的命线早就纠缠在一起不能分开了。其实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也没关系,你还记得我就行,就算你记不得我了,你仍旧会爱上我,我很开心。”杨榆笑得十分愉悦,苏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苏邑,我喜欢你。” “杨榆,你……”真的有些不对劲。 “你愿不愿意赌一把?” “赌什么?” “赌我们能飞过去?” 苏邑蹙着眉:“不可能的,弱水没有人可以飞过。” “所以才要赌嘛。”杨榆不在意地笑笑,忽然抱住苏邑的腰,也不等他反应过来,直接足尖在地上一点,飞了出去。 飞到一半的时候,只觉下面的水面传来一股极强的吸引力,整个身子都重若千钧。杨榆眼眸晦涩,一瞬间爆发出全身的灵力,猛地将苏邑向对岸一托,自己却在转瞬之间便落入了弱水之中,眨眼就被淹没了头顶,消失不见。 苏邑落在了中间的石台上。 “杨榆!!” 他才意识到,方才杨榆说的话,根本就是诀别。 “杨榆!!你个混蛋!!”大混蛋…… 苏邑觉得自己的心被硬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这里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另一半已经随着杨榆的消失四分五裂。 他趴在岸边一动也不动,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其实人界天界毁不毁灭和他有什么关系?魔界有没有大劫和他有什么关系?师父已经死了,再做这些又有什么用?昆仑镜在谁手里,和他有什么关系? 和杨榆又有什么关系?!!! 杨榆走了,他又何必还活在这世上? 何必再去拯救三界?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喜欢的人…… “杨榆,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但是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逃不过了……” 年轻的道士抬起头,无神地盯着平静的水面,滚烫的泪水从他眼底滑落,他之前无数次遇到危险都没哭,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第48章 私欲 “……师兄!师兄!” 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那么长。 明明醒了,但苏邑却一点都不想睁开眼。脑海中断断续续闪过很多画面,但他却一个都捕捉不到;耳边纷纷杂杂地想起很多声音,但他却一个都听不清。 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要不然,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师、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女孩子哭了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不住回响,他忍不住皱皱眉,想了好久才想起这是明洳的声音。 哭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他不是还活着吗?既然活着哭什么? ……为什么,他还活着? “别哭了。”苏邑缓缓睁开眼,明洳被他冰冷的口吻吓了一跳,红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连伸过来要扶他的手都顿在了半空中。苏邑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明阙呢?” “啊?”很久没有看到苏邑这样笑过了,以前在昆仑山巅一起生活的岁月不禁浮现在脑海中,明洳眼睛又是一红,“明阙师弟他和重姒一起去城主府了。” 苏邑早在醒来时便已发现自己躺在先前住过的屋子里,此刻又听到明阙和重姒去了城主府,这才微微蹙起眉。明洳擦擦眼泪,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就在师兄你们去了祭坛底之后不久,被困在魔界的三位魔尊突然来到了天渊城,并且反压了这边的四位魔尊。他们发现了我的存在后并没有将我杀死,而是以礼相待,并且询问了少祭司的行踪,我想着他们是和少祭司一伙的,就都说了。据重姒回来后说,她本来和明阙都已危在旦夕,正是因为三位魔尊的搭救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而等他们找到你们后,却只看到了师兄你晕在昆仑镜前……” 想起明阙和重姒一再嘱咐不可以在师兄面前提起那个杨榆,明洳不由咬咬唇,有些紧张地看向苏邑,苏邑却仿佛没有听到她最后那句话,也仿佛已经忘了杨榆这个人似的,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大家都无事便好,如今明阙他们在城主府,可是在商讨昆仑镜之事?” “正是如此。” “这样,”苏邑静静地注视了明洳半晌,直把明洳看得脸颊微红,才轻轻笑了笑,“小洳,你也不小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在我身后要酒喝的样子呢,没想到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明洳不由赧然道:“那些事师兄还不快忘掉!” “我……师父如今驾鹤而去,最放不下心的除了你,便是这极剑宗了,”苏邑轻声道,“明阙是个好孩子,能吃苦,资质也不错,而且经历了这一劫之后更是稳重,心性也是寻常人所不能比的,如果有他在,想必定能将散落在各处的弟子召回,重建极剑宗,重现往日辉煌。” 苏邑嗓音淡淡的,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明洳却心中蓦地一慌,忍不住皱眉反驳道:“师兄你在瞎说什么呢,如果有师兄你在,当然能让极剑宗重现往日的辉煌了。” “不过是见你们都有所成长,心喜罢了,”苏邑微微一笑,“师兄有些饿了,师妹能否为我去弄一些吃的?” “好的!师兄你等等!” 苏邑想要吃东西,说明他的身体和心情都还不错,明洳简直欣喜的过了头,连忙跑到厨房亲自去做吃的,然而等她端了一碗面回来时,却发现屋子中空荡荡的,全然没了苏邑的踪影。 与苏邑一起消失的,还有玄元剑。 * 苏邑驾着飞剑来到城主府上空,掩去气息,他将玄元剑悬于身前,以手捏诀,默念了许久的咒法。昆仑镜之所以需要玄元剑才能打开,是因为玄元剑中藏有混沌之气,而他现在所做的,便是解封剑上的混沌之气。 其实这根本不是他这样修为的人能做到的,他连辟谷都还没能修到,最多算是人仙,而师父临终前入密传音告诉他,想要解除剑上的封印,至少要三名大罗金仙合力。 但是他等不到了。 昆仑镜有溯回时光的功能,他想看看,杨榆所说的那些“前世”,他想记起那些被他忘掉的一切。在杨榆已经不在之后。 只不过是不想有缺憾,只不过是不想辜负。 明阙与重姒坐在一起,上首是三位魔尊,他们正一起商讨着如何处理昆仑镜。当然昆仑镜还是要封印的,但是封印在哪却是一个问题,这面镜子虽然说乃是神器,却也是个祸端,难免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次这样的事。 然而就在商讨到紧要关头,却只见屋外灵气魔气大涌,上首的诨天魔尊眉心紧蹙,喝道:“不好!有人在打昆仑镜的主意!” 他们在昆仑镜上施了咒术,此刻咒术有异,其他两位魔尊也已察觉,三人同时飞身出屋,重姒和明阙紧紧跟在其后。 屋外灵气魔气混杂,天地色变,而处于飓风中心一人衣袍猎猎,青丝飞扬,神情平静,仿佛丝毫不为周身的动静所动摇。 “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诨天魔尊冷哼一声,便要出手拿下那人,谁知却被明阙死死拦下。 “君上息怒!那是我们极剑宗的大师兄!” 诨天收回手,淡淡道:“你可知,你这一拦我,你大师兄可是小命不保了。” “什么?!” 明阙大惊,抬眼看去,只见飓风倏地停了下来,而苏邑七窍之中流出殷红的鲜血,脸色苍白,仿佛全身的灵力和生命都在瞬间被抽干一般。而悬于他身前的玄元剑突然寸寸断裂,其上升起一团至清至浊的气,将他缓缓包住,他整个人便仿若睡着一般,这样漂浮在半空之中。 而与此同时,屋内的昆仑镜忽然华光大放,击破屋顶,悬浮于空中,与苏邑相持平。那团混沌之气包裹着苏邑,向昆仑镜缓缓移动。 “不要!”明阙大急,想要施法去碰苏邑,却被重姒一把拦下。他恨恨地回头看去,只见重姒面色怪异,沉思之中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了然,不由心中一动,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的宿命,”重姒淡淡一笑,青稚的脸上却显露出了一抹超出年纪的洞悉与沧桑,“也是他本该的归宿。” 苏邑整个人都被送入昆仑镜的华光之中,淹没不见,而昆仑镜却又恢复了原本灰蒙蒙的模样。 院中风停树止,除了掉落在地与凡铁无异的玄元剑碎片,先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大家的幻觉。 而这些苏邑已经全然感受不到了,当经脉俱断、七窍被毁的剧痛过后,他却只觉得一股温润的力量缓缓滋润着他的神魂与身体,缓缓睁开眼,他看到自己身在一片白净的天地之中。 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世上充斥着混沌之气,至清至浊,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此刻的情景倒是很像传说中的混沌之世中。 “你醒了。” 苍老的声音倏地响在耳畔,苏邑猛地回过身,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地方却多出了一个白须老人,老人对他慈祥地笑了笑,和蔼道:“坐。” 话音刚落,他们之中便突然出现了一张石桌,桌边摆着两方石椅。苏邑在自己身前的那个石椅上坐下了,淡淡问道:“你是谁?” “我是昆仑镜中的器灵。” “器灵?” “对,万物有灵,活得久了,便也能幻化出一副人类的样貌来骗骗自己了,”老人乐呵呵地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缘人的出现了。” “多久?” “无以为计,”老人的眼中有着逾越了时光的睿智与透彻,这是在无尽的寂寞中才能凝练出的大智,又只有这样的大智才能视无数孤寂的时光于无物,“喝茶吗?” 说着,桌上便出现了一个茶壶,甚至还冒着热气,而他们面前则分别放上了一盏小小玲珑的茶杯。老人拎起茶壶,为苏邑倒了一杯。 苏邑拿过杯子,慢慢喝了一口,茶水流入腹中,却只觉浑身上下都仿佛被一种温和的力量所滋养,断裂的经脉也慢慢地被接回。 “这里是哪?” “天地混沌,身在何处又有何差别?” “前辈所说之言太过深奥,晚辈愚钝,”苏邑放下茶杯,“前辈说我是有缘人,此话有何意?” “哈哈哈,你这小子,也莫要再试探于我,”老人笑道,“世人得到昆仑镜,不过都是为一己之私,或是要看前尘往事,或是要扭转时空,你所求又是何事?” 但凡是人,哪怕是魔是神,又有谁能真正断了私欲的? “晚辈确实只为一己之私,”苏邑淡淡地道,神情是放下一切之后的平静,“希望前辈能够成全。” “你真的决定了?哪怕会灰飞烟灭?” “是。” “不后悔?” “后悔……还是有的,”苏邑忽而笑了,神色温和,“我很后悔,那日为何不问问他,赌注是什么。他说打赌,却让我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消失了。他赢了,我却再也还不了欠他的赌注了。” * 这是二十一世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 灯火将夜照得比白日还要透亮,高楼耸立间车辆来来往往,热闹喧嚣中却透着冷到骨子里的孤寂。 城市的边缘里,一个路灯照不到的狭小的巷子中,一身黑色夹克的男子缓缓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蹲在他胸口上的一只黑猫。 黑猫的眼睛在黑夜中发着绿幽幽的光,他们就这么对视着,像两具雕像。 第49章 重逢 这是个很长的梦。 起初,苏邑是在梦的外面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看的,他看到一个陌生而奇特的世界里,面色苍白的青年被另一个人逼到墙角,那个人是杨榆,是他从未见过的杨榆,目光阴狠,带着对人命不屑一顾的轻蔑漠然。 后来,渐渐的,他在恍惚间慢慢融入了其中,他看到自己和杨榆斗智斗勇,和他相互算计,和他相依为命,和他渐渐走到一起。 院子里桃花簌簌地开着,远处是天山山巅,覆着白雪,皑皑一片。他站在院子里,轻轻抚过那方石桌,仿佛那个人还坐在那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眼中是化不开的深沉温柔。 原来是这样。 那么多次轮回,那么多个世界,茫茫人海,他们总是能找到彼此。他们的纠葛,从很久以前,就再分不清了。 “怎么样?” 苏邑缓缓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淡淡的满足,掺杂着微微的悲哀。“多谢前辈。” “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找到了。” 老人抚髯大笑,眉眼慈祥:“哈哈哈,既然如此,那老夫便送你离开吧。” “离开?”苏邑的眼中恍惚有一丝茫然,“我还能去哪?” “这本来就是天意,冥冥之中,自有你的归宿。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 杨榆缓缓走在路灯下,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夜间行人甚少。路边有一两盏路灯年久失修,发出雾蒙蒙的光,时明时灭。 他要去哪里? 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感受过孤独。是因为从没拥有过,所以也不知道一无所有的痛苦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透着刺骨的陌生。 终于发现没有属于他的落脚之地。 “喵——” 杨榆迟了一拍才低头看去,却只看到一把小巧精致的迷你手/枪躺在他脚前的地面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一片。他愣了愣,在心里唤道:“g-0081?系统?在吗?!” 没有回答。 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他从来没有死去过,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荒唐的穿越。他还是那个杀手尖吻,他的宿命隐藏在沉沉的黑暗里,将一切光明都尽数吞没。 弯下腰,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修长有力的手指缓缓地伸向那把枪,带着细不可查的颤抖。眼前的这一把小小的枪仿佛有着诡异的魔力,静静地闪烁着暗色的金属光芒,吸引着他堕入深渊。 一切,都要回归原点,那才是他应…… “杨榆!” 长久在黑暗里行走的人,看到了一束再微弱的光,也像看到了希望。 他不敢回头,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半蹲着的姿势。也许一切只是他的幻觉,是他太过想念……直到身后贴近了一具温热的身体,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了他,他靠在熟悉的胸膛里,听着熟悉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一颗心忽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也就是那么一瞬,很恍惚的,他想到了一个词:地老天荒。 杨榆伸出手,缓缓地搂紧身前的手臂,那么紧,仿佛害怕一松开,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苏邑咋咋舌,十分嫌弃地看着面前狭窄破旧的地下室的门。 杨榆弯下腰将门前的一块地板撬起,从里面摸出一把生了锈的钥匙,语带笑意:“是的,是我住的地方之一。” “之一?” “狡兔三窟嘛。”杨打开门锁,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苏邑尽管再不情愿,还是十分给面子地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只有四五十平方,家具却几乎全是新的,十分干净。入门摆着一套松软的真皮沙发,沙发的对面的大理石台子上放着锅碗瓢盆,旁边放着一个迷你冰箱,再里面便是一扇门,应该是卧室。 “真干净,”苏邑伸手在沙发上抹了一把,杨榆以为他是在夸自己,刚要接话就听苏邑继续道,“连一点灰都没有,看来我们回来的时间和你最后离开的时间差不了多少。” 杨榆明白了他的意思,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上面显示着年月日。 “现在,就是我刺杀你的这一天晚,距离我杀死你的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小时,”杨榆若有所思,“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刚刚那个巷子正是我杀死你的地方,因为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black的人想必早已经走了。” “black?” “一个杀手组织,也是方家委托来杀你的,你之前也见过的。” “方家……”苏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陷入沉思。 “好了,这些头疼的事明天再说吧,现在先去洗一洗,把你的这身古代的衣服换掉。”杨榆看着苏邑认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拉着他来到卧室里,打开衣柜翻出新的内裤和一件黑色t恤丢给他,然后又把他塞进卧室里的卫生间里。 趁着苏邑在洗澡,杨榆打算给两人做一些吃的,折腾了这么久,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又累又饿,想必苏邑也好不到哪里。 打开冰箱,里面菜色齐全。他以前从来只吃自己做的食物,这是一个杀手应有的警惕和防备。先将米淘好放在电饭煲里煮,然后简单地做了两份炒菜,又煮了一碗西红柿蛋汤,卧室门就被打开了。 杨榆回过头去,看到苏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站在门口,黑色的衣服将他的皮肤衬得格外的白皙,整个人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柔和。 他笑着招呼:“过来吃点东西吧。” 苏邑显得十分惊喜,连忙走了过来在桌旁坐下:“你自己做的?” 杨榆点点头,就听苏邑感叹道:“真没想到你还会做饭,”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嘀咕了一句,“正好我不会做。” “以后我可以天天做饭给你吃。”杨榆忍不住从身后抱住苏邑,感受着怀里的人温热的体温,心中所有的空隙仿佛都被填满了,满当当的,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你说的!”苏邑立刻笑了起来,他把头往一旁偏了偏,杨榆凑上前,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深深的吻。 等分开的时候,杨榆满足地喟叹了一声。苏邑耳尖微红,却还扒着他的手不肯放,漆黑的眸子里光华流转,紧紧盯着杨榆,像是最深沉的诱惑。杨榆忍不住想起最先开始的那个晚上,也是苏邑先吻了他,不做作,大胆而又坦荡,灯火通明里,像是最诱人的红酒,十分大胆地邀请人去品尝。 又忍不住轻轻碰了下苏邑的唇角,然后杨榆假装没有看到苏邑期待的眼神,十分镇定地放开他,低声道:“先吃饭。” 苏邑十分明显地表露出了自己的失望。 杨榆忍不住笑了,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等吃完了才有体力运动。” 面前的人耳尖上的红潮,意料之中地延伸开来。 吃完饭,苏邑主动承担了洗碗的任务,杨榆拿了衣服去洗澡,等他从浴室出来后,发现苏邑已经躺在床上了,□□着上身,被子半掩在身上,修长的腿露出一半,若隐若现,十分诱人。 杨榆:“……”这么直接,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在床边站了一会,看到苏邑眼睛闭着,眼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抖,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断掉。原来他也不是那么无所畏惧。杨榆忽然心中一软,又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爬上床,从身后抱住苏邑,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睡了吗?” 苏邑含糊地应了一声,耳尖又慢慢地红了。 杨榆忍住笑意,体贴地说:“既然困了,那就早点睡吧。” 苏邑一下子睁开眼,在他怀里挣扎了片刻,侧过来和他面对面。两个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暖黄的灯光下,苏邑瞪得大大的眼睛黑溜溜的,像小动物的眼睛。 杨榆没忍住,吻了上去。苏邑闭上眼,任由他轻轻地吻着,忽然轻声问道:“一切都结束了吧?” “嗯,”杨榆感受着心中尘埃落定后的欣喜与满足,缓缓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个承诺,“都结束了。” “以后呢?”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会在一起吗?” “如果你不离开我的话。” 第50章 预感 圣海大厦地下负一层是个地下酒吧,现在是白天,酒吧里十分冷清,只有最角落里坐了个人。他的脸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一点红光在他手指间若隐若现。 他在等人。 过了大约一刻钟,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黑衣男子匆匆走了过来,男子帽檐压得十分低,五官模糊。他坐在了角落里男子的对面,轻声喊道:“席老大。” 被唤作“老大”的人抽了一口烟,不急不徐地问:“怎么样了?” 来人却不像往常那么干脆,而是迟疑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姓方的这次不仅委托了我们,还委托了‘尖吻’,昨天晚上我们执行任务的时候和他碰上了。苏邑就是被他杀死的,”眼见席经臣皱了下眉,来人立刻补充道,“不过我们的人找到机会把尖吻杀了!” 显然这个消息让席经臣很是意外,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才压下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道:“这样不是挺好,就和雇主说是我们杀了苏邑,尖吻对雇主来说也是工具,他们是不会在乎工具的死活的。” “但是……” 席经臣一挑眉:“但是?” 来人也很是不解:“但是今早,我们的人看到了苏邑……他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去上班了……” 席经臣皱起眉,就听对面的人继续吞吞吐吐地说:“而且……” “而且什么?有话一次性说完!” “而且,今天早上开车送苏邑去上班的人,就是尖吻……” “你们没有认错?” “不会认错的,虽然气质有些出入,但我们调查了尖吻那么久,是绝对不会认错他的,而且后来我们的人跟踪了尖吻的车,发现他回的地方确实是我们怀疑的他的住所之一。” “会不会是昨晚认错人了?” “也没有,”来人看着席经臣,小心地问道,“老大,你说会不会是苏氏找了个和苏邑长得很像的人来替他,毕竟如今他掌握苏氏集团大权,如果他突然死了,公司定然会受毁灭性的打击。” “那尖吻又怎么解释?”席经臣用手指慢慢将烟头碾碎,皱着眉道,“你们继续盯着他们,结论不能下的太早,看看再说。” 回公司上班在记忆里是很遥远的事了,苏邑看着办公桌上一大叠文件,认命地从头开始慢慢读,原本不算太多的工作,愣是拖到饭点还没解决。 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被轻手轻脚地摆在面前,苏邑猛地从工作中回过神,看向秘书小徐:“什么时间了?” “回苏总,已经一点半了。” “什么?!”苏邑大吃一惊,什么文件也不看了,一把捞过椅背上的西装穿上,急匆匆地往电梯走去。 等到了一楼,他飞快地走出写字楼,发现门外停着一辆灰色的别克,而熟悉的身影就坐在车内。心中内疚顿生,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车边,看到年轻的杀手居然就这样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也许是多年来作为杀手的警觉,苏邑靠近没多久,杨榆就醒了过来。他看向站在车外一脸心疼和内疚的青年,一扬眉。 苏邑顿时有些心虚了:“工作太多,我有很多事都忘了,得重新整理,而且也要重新熟悉磨合……不过你怎么不喊我?!”说到后面,他话语里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心疼和带着亲昵的埋怨。 杨榆叹了口气:“我打了你的手机,没人接。打前台,你的秘书接的电话,说你还在忙,我怕打扰到你。” “你等了多久了?” “等一会也没事,反正我也没事做。”杨榆笑道。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他这是第一次体会到静静地等一个人的感觉,似乎也不太坏。 苏邑却有些沮丧:“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被我搞砸了。” “哦?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和你在一起每天都是很重要的日子!”苏邑有些埋怨杨榆的不解风情,却还是睁大了湿漉漉黑溜溜的眼睛,笑着凑过来在杨榆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在某些事情上他一向这么大胆,杨榆忍不住笑了,深藏眼底的是化不开的温柔宠溺。 将车停在地下车库,这次杨榆带着苏邑来的是一栋位于市中心的十分奢华的高级公寓,电梯一路升到顶层才停下,苏邑惊讶地随着杨榆走了出来:“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房子。” 杨榆好笑地看了眼身后的青年:“我已经把菜做好了,回去热一下就行。” 吃完饭,苏邑餍足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这样的他又是杨榆没见过的。杨榆发现自从和苏邑在一起后,总是能发现不一样的他。而正是这样的苏邑,有血有肉,让他愈加沉迷。 “下午不去公司了吗?” “不去了,”苏邑有些小孩子气的皱皱鼻子,“我打电话给袁意,让他帮我把工作都解决掉。” “袁意是谁?” 苏邑弯着眼笑了:“你吃醋啦?” 杨榆决定无视他。 等洗完碗,回到客厅时,发现苏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入睡后的苏邑眉宇间隐隐流露出一丝疲倦,眼底的乌青在苍白的肤色的衬印下十分显眼。这么些年来,精神一直处在高度负荷的状态,也难怪一放松下来这么轻易就睡着了。 原本想把苏邑喊醒,让他去房间睡觉的杨榆手下动作一动,轻轻将他抱了起来。明明是个成年男子,抱在手中却只觉得出乎意料的轻。 杨榆一阵心疼。 苏邑自小身体就带寒,很容易生病,长大后才好一点……想起很久没和白启晴那个赤脚大夫联系过了,过两天就去找他,顺便让他调理一下苏邑的身子。 将苏邑放在房间的床上之后,把空调温度调高,又体贴地替他盖好被子。苏邑在睡梦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杨榆忍不住笑了。 这个人,再怎么聪明,此刻看着却像个孩子……理了理苏邑额前的碎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轻轻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已经十分满足。 等到杨榆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却冷不防的被抓住了袖角,他一愣,重新回过头去,就看到苏邑眉心紧紧地拧在一起,脸色惨白,额头隐隐渗出了晶莹的汗珠。 “爸……妈……你们相信我……我没有病……你们相信我……” “救救我,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杨榆心下一痛,轻轻握住他的手,像哄一个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 想起以前为了调查苏邑查到的那些资料,杨榆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沉沉地注视着苏邑,忽然觉得,他们想要安稳地在一起,平平淡淡地生活一辈子,或许没有那么容易。 第51章 终章 方家的事情杨榆解决得简单粗暴,他趁着苏邑在公司的时候,直接去找了一趟接线人,将任务退了回去,并且事后尾随接线人见到了那个委托人,趁着没人的时候用狠狠地将他威胁了一下。 “老大。” 又有人来找席经臣,他放下手中正在看的资料,看向面前一脸急迫和惊恐的手下,皱眉问道:“怎么了?” “是,是这样的,有个人来……”他还没说完,身后紧闭的门就被打开了,多年养成的警惕让席经臣立刻握住藏在桌下的手/,眯着眼朝门口看去。当他看清来人时,瞬间瞪大了眼:“尖……” 来人不容置疑地拍了拍还在房间里的小喽啰:“你先出去。” 席经臣趁机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他定定神,露出一个笑,示意杨榆坐在他对面。 “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尖吻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我来和你谈一笔交易。” 他们black这么多年来和尖吻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是对方所需要的?席经臣有些意外地抬抬眉:“什么交易?” “你们退回对苏氏集团掌权人的暗杀生意。” “不可……” “别拒绝的这么果断,你就不想问问我用什么条件换的?”年轻的杀手笑了,眸中是一片暗沉的光,神情悠然,仿佛对自己开出的条件有着十足的把握。 “你……”席经臣不由有些迟疑,“你想用什么换?” “从此以后,我会退出这条道。你们black不是一直觉得我阻了你们的路吗?没有了我的话,black能走多远,便全在你的掌握之中了。” 金盆洗手?! 他不是听错了吧?尖吻居然要金盆洗手?! 席经臣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杨榆看他似乎有所意动,缓缓笑了:“如果席老大不答应,那我也没办法全身而退了,只好等着你们black的人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我想,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办到的。” “……你就不怕方家的人重新找其他杀手吗?毕竟我们这条道上,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很多人。” “这就要靠席老大了,”杨榆笑着道,“black作为顶尖杀手组织,将一个人列入这个道上的白名单里,你应该是能做到的吧?” 对话一直进行到现在,席经臣还是觉得像踩在云端,云里雾里的,十分不真切:“你要保谁?那个苏邑?” “是。” 从圣海大厦出来后,杨榆直接去了苏邑的写字楼,他将车停在路边,抬头看向面前挺立的大楼。他知道苏邑的办公室在哪,从前为了刺杀他,做过不少功课,现在想来真是一种特殊的缘分。 玻璃在阳光下折射着明亮的光芒,明明看不见里面的人,他却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想到那个人就在一墙之隔的里面,心中就是一片安宁。 金盆洗手,是他早就想好的事情,他不想再背负那个所谓的宿命,他想要的,不过是寻寻常常平平淡淡的生活,有那个人在身边的生活。 日子平静如水,似乎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然而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平静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不小的隐患,只是谁也没有捅破。 直到有一天,苏邑接到了从苏家老宅打来的电话。 “真的不要我去吗?” “我一个人可以的,”苏邑穿着外套,凑上前在杨榆脸颊上落下一个安抚的吻,“你放心,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也不是以前那个我了。我早就想通了,不奢求他们的理解和接受,从他们将我关入精神医院的时候,情分就已经被消磨殆尽,如今苏家是我掌权,他们奈何不了我的。” “苏邑……” “没有了期盼,就不会有失望,你信我,”苏邑回头笑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去受闲气,我们的感情不需要别人的指点与置喙,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像是一句承诺,又像是一个期待。 杨榆想,等过段日子,就带苏邑去见小白,还有阿绫,他们一定会喜欢苏邑的。 日子还很长,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去面对未来。